04

所以當朋友們得知我將在兩個月之後結婚,他們都嚇傻了。不管是電話裡面的甲乙丙丁,或是站在我面前一臉驚嚇過度的中誠。

其實我也被自己嚇傻過,就在我決定結婚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不停地回想,從我開始戀愛,到已經三十歲的現在,那些曾經與我一起看過電影,吃過高級鐵板燒的頂級和牛肉,逛過東區的地下街,走過仁愛路的中央分隔島,看過合歡山的雪景,吃過基隆廟口的小吃,潛過墾丁南灣的海水,嚐過學校附近的雞肉飯,住過全台灣最高的五星級飯店,甚至抓過家鄉夜裡那田埂中來來回回翩然飛舞的螢火蟲的女朋友們,到底有哪一個是我曾經對她們有過結婚的念頭的呢?

那天晚上,我躺在家裡的沙發上,我不停翻滾的思緒,像颱風來襲時海岸線上不停衝擊著沙灘的大浪一樣。

到底那些和我走過感情路的女孩子們,我想過跟誰結婚?

我拿起電話撥給丁,他是我幾個好朋友當中最早結婚的。或許過來人會有些類似的經驗也說不定。

「你要結婚之前,有回想過那些你曾經交往過,但已經分手的女朋友們嗎?」我問。

「沒有。」丁毫不遲疑地回答。

「為什麼?為什麼沒想過呢?」我真的很好奇。

「因為我的第一個女朋友就是我現在的老婆。」

「我就知道!你果然喜歡大奶媽!」我說。

我拿起電話再撥給丙,他在丁結婚之後一年多也步入禮堂了。

「你要結婚之前,有回想過那些你曾經交往過,但已經分手的女朋友們嗎?」我問。

「沒有。」丙毫不遲疑地回答。

「為什麼?為什麼沒想過呢?」

「因為我不會去想別人的老婆。」他說。

我拿起電話撥給乙,他在丁結婚之後兩年也結婚了,他的婚禮很特別,是在一座農場裡,一邊餵羊一邊替對方戴上戒指的。

「你要結婚之前,有回想過那些你曾經交往過,但已經分手的女朋友們嗎?」我問。

「啊!幹!……沒有。」他先罵了一句髒話,然後才回答我。

「為什麼罵我?」

「不是罵你,是我兒子剛剛尿在我褲子上。」

我拿起電話撥給甲,他在去年結婚了,結婚的原因只是他打死不相信二十九歲的人結婚會有不好的下場,類似會離婚或是家庭不和之類的,所以他拖著女朋友趕在二十九歲的生日之後結婚。

「你要結婚之前,有回想過那些你曾經交往過,但已經分手的女朋友們嗎?」我問。

「呃……嗯……這個嘛……沒有。」他遲疑了好一會兒。

「為什麼沒有?」

「因為我老婆在旁邊。」他說。

這時我突然想起她,那個跟我說她想在二十七歲時結婚的女孩。

我跟她的戀情發生在網路上,在那個我只把網路拿來當作聊天工具的年代。那個聊天網站早就已經消失不見了,曾經倒背如流的網址如今也已經不復記憶,腦海中唯一留下的,就是我跟她決定約出來見面的那個晚上。

高雄下著傾盆大雨。

我獨自一個人關在網咖的二樓,那是一個專門只為我開放的空間。老闆跟我很聊得來,他知道我喜歡安靜,他知道我喜歡耍孤僻,他知道我在跟她聊天的時候,不希望有人在旁邊吵。所以他特地把一台電腦搬到樓上,擺了一張有軟墊和大抱枕的椅子,「以後你來就自己上來坐這裡吧。」他說。

我在那間網咖裡學會了抽菸,那一年我十九歲。剛升上大一,小毛頭一個,時常做出一些類似把前面的頭髮拉直,看看能不能碰到鼻尖或是嘴巴的幼稚兼無聊的舉動,以為自己考上了國立大學就有點了不起,事實上,除了稍微會念點書以外,其他的什麼都不會。

那年,她已經二十一歲了。

那個聊天室很小,因為伺服器不大,大概幾十個人一起掛在上面聊天就已經是極限了。我也忘了我是怎麼找到這個聊天網站的,反正人少正合我意,聊到最後,幾乎有一半的人都互相認識,感覺上彼此都非常熟,有種類似到學校之後跟同學一起哈拉的熟悉感,但明明彼此都沒有見過面,那種感覺也挺新鮮的。

第一次跟她聊天,我跟她沒講幾句話,因為那個聊天室大都會設定一個主題,大家一起討論,而那天聊天室裡主要的話題是什麼我也忘了,我只記得我在煙霧瀰漫的小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的特別座上,點起一根根的菸,看著螢幕上,每個人五顏六色的發言不停地向上捲動。

她的暱稱叫作「紛飛」,「紛飛」兩個字前面有一片粉紅色的羽毛,表示她是個女孩子。我的暱稱叫作「夏日」,這強說愁的兩個字前面是一片綠色帶著梗的樹葉,表示我是個男生。

我為什麼要以「夏日」作為我的暱稱?因為在那個年代,帶點憂鬱性格的男生比較容易受到女孩子的青睞。像是有一雙深邃眼神的男人,總會讓女孩子盯著他的眼睛看,心裡想著:「這個男人究竟有多少故事?」

而「夏日」兩個字與那雙深邃眼神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看起來充滿故事的兩個字,讓我在聊天室裡不時得到女孩子主動向我打招呼的待遇。

紛飛在網路上一直都是比較安靜的。通常她回別人的話都長這樣:「嗯……」、「對……」、「有……」、「好……」;有時候回得比較長,就會是「都可以呀……」、「我也是這麼覺得……」、「我真的不太了解……」、「我要下線了大家晚安……」。

她習慣性地在每一句話後面加上六個點,那讓人感覺她是個帶有憂鬱氣息的女孩子。

有憂鬱性格的「夏日」和有憂鬱氣息的「紛飛」一定會創造出美麗的愛情故事,至少我是這麼認為。雖然我跟憂鬱性格完全扯不上邊,我依舊是個十九歲的小毛頭,依舊是那個在學校看見同學耍白爛就會衝過去巴他的頭大聲罵幹的小毛頭。

在我跟她之前,這個小小的聊天室裡已經有幾對男女配對成功了。那當中不乏浪漫的情節,也不乏好玩的結果。當我面對著一個五顏六色的螢幕,莫名其妙不知道為什麼地喜歡上那有光圈在閃動的「紛飛」兩個字時,那天晚上我徹夜難眠。

「她到底是誰?」我腦子裡不停地重複這個問句。那段時間裡,當我走在街上,我甚至認為她會跟我在路上擦身而過,就像電影裡演的一樣,在男女主角交會卻無法相認的同時,背景音樂就會響起,感動所有的觀眾。

但這種事情從來沒有發生,背景音樂也從來沒有響起,只有汽機車來來往往的「叭叭叭叭」。



紛飛:夏日,你對我很好奇……

一天晚上,跟她聊了許久之後,她這麼說。

夏日:嗯,是啊。

紛飛:為什麼……

夏日:我不知道。

然後聊天室裡的其他人開始替我告白,「夏日喜歡妳啦。」他們不約而同地打上這句話,螢幕因此被捲動了半個頁面。

紛飛:那,你想跟我見面嗎……

夏日:想。

紛飛:什麼時候呢?

夏日:現在好嗎?

我承認我的猴急,不,應該說我承認我比猴子更急。一個十九歲的小夥子遇見了愛情,就算是大雨傾盆的半夜,對我來說也像是太陽高掛在正中央的好天氣。

在大雨滂沱的馬路那一邊,我看見一個撐著白色雨傘,穿著黃色長裙的女孩子,凌晨三點的高雄市,五福路上一輛車都沒有。

就如我們在網路上約好的,我們隔著一條馬路的寬度散步。她走在馬路的那一邊,我走在馬路的這一邊。

一直到現在,我每次經過五福路與民生路的交叉口時,我都還會想起那一天的情景。因為我們就是約在這個路口,凌晨三點鐘一到,她準時出現在馬路的那一邊。

〈大雨,紛飛〉,這是我後來寫的一首詩,用我破爛到孔子也會從棺材裡爬出來搖搖頭之後再躺回去的國文程度,還有參考了好多好多現代新詩的範例,花了好幾個小時,連大便的時候都在想才擠出來的一首詩,在聊天室裡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送給她。



一條路的寬度,決定了我們的世界。
路那一邊的人行道上,有妳的香味。
我在數萬顆雨滴破碎在地上的同時,聽見很清晰的妳的腳步,
雨淋濕妳的裙襬了嗎?為何妳慢了速度?

大雨,紛飛,是老天爺刻意安排的局,
大雨是天,紛飛是妳,而我只是你們之間的一顆棋。
平行的人行道,沒有交界。
終點還有多遠,我情願看不見。

我向老天問了一問,在大雨紛飛的這夜,
如果雨在瞬間就停了,我能不能住進妳心裡面?



﹡如果雨在瞬間就停了,我能不能住進妳心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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