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幸福跌倒了

我跟紛飛走在戲院後方的石道上,
電影散場之後,行人明顯變多了。
街上到處都充滿了千禧年的氣氛。

紛飛問我,想用什麼方式告別二十世紀?
考倒我了,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也從不認為,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到二○○○年一月一日會有什麼不一樣。

「不過就是過日子嘛。」我說。

她聽完之後,看著我笑著搖搖頭,
「當你知道,有許多人的生命可能連這一天都無法跨越時,你就會發現,這世紀之間的交換,對他們來說有多重要。」

然後,她牽起我的手,「我最近走路常跌倒,你要牽著我喔。」
我以為她是為了想牽我的手而開玩笑,
但就在她牽住我之後的幾秒鐘裡,
她整個人跪倒在地上,像是突然失去雙腳一樣。



12

雅芬曾經很想擁有一個家庭,我忘了是多久以前。

那一陣子她時常去逛書店,也時常去好市多或是家樂福那種大型量販店,IKEA更是每個星期都要報到,忠孝東路SOGO地下二樓的超市就更不用說了。

她突然像個媽媽。

這種習慣維持了一段不短的時間,幾乎每天下班之後,她就會到我住的地方,動鍋起爐地煮一些東西,為此她特地買了好幾本食譜。說到這個,我不得不誇獎她一下,她的廚藝有相當明顯的進步,而且是進步非常多,雖然她曾經把蛋炒飯煮成黑麻麻一片,因為她倒了太多醬油。她突然很喜歡「廚房」這個地方,在她廚藝突飛猛進的那段時間,她覺得能每天煮東西吃是一件很開心、很幸福的事,如果我能跟她一起動手下廚,「哎呀,我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她就會這麼說。

她在書店買回來的書不只是食譜,書籍類型還包括了保健常識、育兒知識、居家收納、室內裝潢擺設指導,最奇怪的是,她甚至買了一本叫作《如何抓住妳的男人》的怪書,要不是我翻過,知道那裡面寫的是夫妻的相處之道,我真的會以為裡面教的是如何給自己的男人下降頭或是施符咒。

她去好市多採買回來的,大都是一些台灣市面上看不到的食物或是食材,或是一些美國人常吃的雜糧餅乾,通常那些東西不是太硬就是太軟,有些酸得讓人不禁產生東西已經壞了的錯覺。她曾經在那裡買過許多牛肉,那一片一片紅得很徹底的牛肉擺在她的面前,「我想煎牛排來吃,」她一邊被煎鍋裡的油噴得亂七八糟,一邊轉頭擠出笑容對我說,「只是我不知道煎個牛排有這麼難。」

她在IKEA花掉的錢,大概相當於我四個月到半年的房租,如果把她買那張大床花的錢也算進去的話,那肯定是超過半年了。我從來不知道一個女孩子的行動力有這麼強,她只不過是某天喝下午茶時,因為無聊,便隨手拿了一些居家裝潢的雜誌來翻翻而已,那個週末,她的房間就變了樣了。

「我覺得我的衣櫥太舊了。」

「我覺得我的床太小。」

「我想換個窗簾,換個心情。」

「我想把舊的書桌丟掉,它的抽屜早就壞了。」

「下個月領薪水,我就要去買一台新的液晶電視,所以我的舊電視櫃要丟掉。」

「一個沒有沙發的女性單身套房,好索然無味的房間啊。」

她每說一句話就得花個幾千塊,我還記得那組沙發跟那張床相加的價錢一共是三萬六千九百元,她在櫃檯結帳時,像是中了樂透一樣興奮地轉過頭來對我說:「好便宜啊!」然後就把卡拿出來刷,當她的手機傳來銀行的刷卡確認訊息,我的心在替她的三萬六千九百元流血。

去SOGO買菜這個習慣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養成的,就在有一次我被迫必須陪她一起去逛街時,我突然了解她為什麼一定要到這裡來買菜。

「有貴婦的味道。」她說。

聽到這個答案的當下,我沒做什麼反應,不過我確定我的心裡有句很難聽的OS:「貴婦?我還貴你老母的老母!」不過我還想活下去,所以沒有把話說出口。

雅芬的這些行為,坦白說,並不會讓我覺得有什麼好不太高興的。因為我跟她雖然在一起,但我們的經濟自主,她沒有花我的錢,我也不會拿她的錢,她的收入足夠支撐她的花費,她對自己的財務有一套規畫,她的存款曾經比我多了二十萬,她有定存,她有些許的基金投資,除了某家銀行三、四十萬的車貸之外,她沒有任何負債。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雅芬那一陣子會突然間有這些舉動,坦白說我知道,但是我從不說破,也一直在裝傻,裝作一副我什麼都不知道,以為她只是想花錢而已。

其實她想結婚了,當時。對,這個就是答案,這個就是原因。

我看過她替同事帶了一整個週末的孩子,因為她的同事得出差。她無時無刻抱著那個孩子不放,而且一點都不覺得累。那個娃娃當時才不到一歲,要什麼都是用哭的,我光是聽他的哭聲,就快要釋放我的小宇宙了(不明白什麼是小宇宙的人請上網搜尋關鍵字:飛馬流星拳),但雅芬卻能在很短的時間裡猜出娃娃要的是什麼。

女人或許隨時都有當媽媽的準備吧,我想。

我記得那一陣子裡的某個週末,她要我一早就起床,然後陪她一起去淡水玩。當我睡眼惺忪地站在我家樓下等她開車來接我,而她也準時到達時,我看見她的眼裡,有著跟平常不一樣的光芒。

「如果不是要給我什麼驚喜,就是有怪事要發生了。」我坐上車之後,心裡這麼預料著。

但是一直到了中午吃飯時間,都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我們搭渡輪到八里閒晃,在那裡遇到老外要求跟雅芬一起拍照,老外說雅芬長得很漂亮,而且人又高身材又好,懷疑她是不是空姐。身為她的男朋友,我理所當然地被那個老外晾在一邊,一開始那傢伙還很有禮貌地對我說:「Hi! How are you?」但是我還沒有回答,他就開始跟雅芬說話了。「Fuck! Thank you.」我在心裡這麼回答他。當雅芬沉醉在老外的花言巧語中時,我只能站在旁邊安慰一個大概五、六歲大的孩子,因為我踩到他掉在地上的冰淇淋。然後我們搭渡輪回到淡水,在吃阿給的店裡被阿給的味道給淹沒。然後走到全台灣最靠海的星巴克買了兩杯焦糖拿鐵,正當我想要找個地方小便時,我預料的怪事發生了。

「我們去看房子吧,好嗎?」她摟著我的右手,笑得露出她整齊的牙齒,眨著眼睛對我說。

賣房子的業務都有一張可怕的嘴巴,我當然不是說他們有一嘴爛牙,我的意思是他們都很會說話,好像說的話如果甜不死人就要償命一樣,我深深覺得,哪天這些業務員死了,身體都爛了,成千上萬的蛆爬在屍體上時,那張嘴巴大概還活著吧。

「兩位真是郎才女貌、佳人仙侶啊!是不是剛剛新婚呀?」接待我們的是一個有些年紀的阿姨,大概四十多歲,她臉上的粉厚得大概要用響尾蛇飛彈才能打得穿。

「喔,沒有,」雅芬解釋著,「我們還沒結婚。」

「還沒?」這位阿姨誇張得睜大了眼睛,「你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對恩愛的新婚夫妻呀!」

「真的嗎?」雅芬上當了,「我們有夫妻臉嗎?」

「當然有,」這位阿姨繼續為雅芬灌迷湯,「男的帥女的美,怎麼看怎麼像夫妻。」

男人在這時候其實是沒什麼用處的,因為業務都很會察顏觀色,總能輕易判斷出,誰是這樁買賣成功與否的關鍵人物。相較於冷感的我,熱情的雅芬立刻被這位阿姨鎖定為主要攻擊目標。

「先生貴姓啊?」她突然轉頭問我,彷彿知道自己已經把我冷落了許久。

「我姓徐,雙人徐。」

「徐先生,你的女朋友很漂亮呢,兩位快結婚了吧?」她說。

哇銬!才出第一招就想致我於死地,但我豈是這麼簡單就能撂倒的人?

「這……」我很快地想出破解招式,「這不是我能單方面決定的。」

「女朋友這麼漂亮,不快點娶回家,小心被人追走囉。」她說。

這招比第一招弱太多了,看來她已經沒有其他招式,可用來對付一個對看房子很冷感的客戶了。

「如果這麼容易被追走,那今天跟她來看房子的就不是我了。」我這麼回答。瞧我破解得多漂亮。

大概是我的武功太高,她難以招架,在介紹建案的這一路上,她都對著雅芬在解說著。

我突然想起紛飛曾經問我,如果我將來跟某個女孩結婚了,組了一個美滿的家庭,那麼我會想住在哪裡?

「洛杉磯或是西雅圖吧。」我說。

「為什麼是國外呢?」

「因為環境比較好呀。」

「淡水也很好啊。」她說。

「淡水?」

「嗯。」她點點頭,而後微笑著,「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能看著那片映著夕陽的海,等著我的先生和孩子回家。」



﹡若一切都能如想像中的幸福,這世界就不會有悲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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