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不在,不再

我想經由觸摸去感受她的存在,
但我每次伸出手,手指總會穿過她的臉,
她依然瞇著眼睛微笑,
她依然跟我聊著天南地北的許多事。

我依然能聽見她的聲音,但她就是透明的。
我觸摸不著。

是的,她已經不在了。




16

前年的跨年夜,我在趕工作,一個該死的客戶不停地搞壞他的機器,不知道為什麼,機器到這個客戶手上就是會壞掉,我猜想他應該是一邊罵髒話一邊打電話給他公司裡的工程師,但工程師沒辦法搞定,於是打電話給廠商值班人員,值班人員也沒辦法搞定,所以打電話給手機班的工程師。

幹!這個手機班的工程師就是正在休假的我!接到電話當時,我正在某間汽車旅館的浴缸裡泡澡,一邊抽著同事去南美洲玩帶回來的雪茄,一邊看著超大電視螢幕上正在播放的梅爾吉柏遜的《英雄本色》,整個人輕鬆愜意,好不舒暢。

台灣的汽車旅館業如此蓬勃發展,實在是深得我心,因為花點錢就可以泡個舒服的澡,還有很大螢幕的電視可以看,很大的床可以滾,裝潢優美氣氛佳,燈光柔和情趣足。如果你帶女伴一同前往,還可以享受兩個人的甜蜜世界。但如果你帶的女伴是情婦或別人的老婆之類的,那我想你不只會用到大電視、大床、大浴缸,還要準備付一大筆錢。

本來這天晚上跟雅芬說好要一起跨年的。那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個跨年夜,她說要給我一些驚喜,還說她已經訂好了君悅酒店的房間,「我訂的房間可以看到一○一,我們可以坐在房間裡,看著一○一的煙火秀,然後倒杯伯明罕的莊園紅酒,在那一幕幕絢爛美景的陪伴下,跟二○○六年說再見。」在電話裡,她興奮地說。

我接到她這通電話的時間是凌晨四點半,因為被人擾了清夢,所以我有些生氣,但我還是輕聲細語地告訴她,「妳可以在天亮後,或是到公司見到我之後,再告訴我這件事,我們之間只相隔五個樓層,妳可以走到妳那一層樓的電梯前面,按一下上樓的按鍵,進電梯之後再按十八樓,到了之後走出電梯,直走到底左轉,跟著右轉,就可以在我的位置上找到我。」

或許她聽出我的語氣裡有一絲絲火氣,「我知道我吵醒你了,可是,我迫不及待地想跟你說,我好不容易訂到君悅酒店的消息嘛。」

「喔!我迫不及待想跟周公把最後一盤棋下完嘛。」我說。

「好嘛,對不起啦。」她開始撒嬌,「你別生氣,我不吵你了,你繼續睡,我要掛電話囉。」

「妳為什麼現在還醒著?」

「因為我在想你啊。」她說。

但雅芬所安排的這一切,都被那個白癡客戶搞砸了。那天下午四點,我接到雅芬的電話,她說她已經到君悅Check in了,問我什麼時候會到。那時我人在土城,客戶的工廠裡。她的問題讓我想了很久,「妳幫我到行天宮擲筊問問,神明說幾點到我就幾點到。」

「我知道你被call了,如果真的做不完,你要不要告訴客戶,說你改天再去?」

「我也想,但是當我看見他現在一副想殺掉我的眼神,我覺得我還是把他搞定再說。」

「那我要去哪呢?」

「君悅旁邊有一堆什麼A8、A9、A2000、A50000的新光三越不是嗎?」

「是啊。」

「妳去那邊A一些東西吧,我盡快搞定。」說完我就掛電話了。

然後不知道到底是誰把時間撥快了,一晃眼已經接近晚上九點,我還在客戶的工廠裡,為了他那台已經被他搞到設定全部都跑掉,只剩下開機運轉功能還正常的機器努力著。最幹的是他媽的我還沒吃晚餐,他們給了我一杯梅子綠茶,就放任我自生自滅。

但是沒辦法,科技業就是這樣。你把機器賣給客戶,客戶搞不定就把我們叫去,他們嘴巴裡會一直嫌機器不好機器差,等你幫他搞定一切之後,他又會說其實機器不錯用,只是操作有點麻煩,設定有點多而已。

這該死地不是廢話嗎?不然你覺得高科技的東西是會多簡單?要是很簡單那我們賺屁啊?

其實我最嘔的是,當我發現所有的設定都跟當初我們交機時完全不一樣,你問他「怎麼會變這樣」,他卻擺著一副無辜的臉回答你:「我不知道為什麼耶,你們的機器很莫名其妙。」這時你心裡除了三字經之外,不會有其他的對白。

不過就算客戶再怎麼裝無辜,我們也沒辦法對著客戶說,「你他媽的是腦袋進水嗎?程式亂成這樣是要我們怎麼修」,我們只能很有禮貌地說:「嗯,我盡力試試看。」但其實心裡很想當場做一顆炸彈,埋在他的機器下面,然後告訴他說:「你的機器已經再也不能使用了,因為你不小心啟動了它的自爆裝置,請快點跟我離開這個地方,兩分鐘之後,機器就會爆炸了。」

當然,這是開玩笑的,即使我真的很想做顆炸彈,我要炸的也不是機器,而是他的腦袋。

約莫九點多,我又接到雅芬的電話,她說她已經把信義區的新光三越都走到翻過來了,還被A了一萬多塊錢,問我幾點要到君悅。我問她買了什麼,她說一雙鞋子跟一件衣服。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新光三越要取名A○、A○館了,果然很會A!

「一雙鞋子加一件衣服要一萬多塊?妳是要買給媽祖穿嗎?」我說。

「因為好看嘛。」她說。

然後我告訴她,我事情還沒做完,甚至可能會趕不上煙火。

「跨年活動已經開始了,很多歌星都一個個上台唱歌,現在信義區已經人山人海了。」

「嗯,可想而知。」我一邊修機器,一邊歪著頭,用臉跟肩膀夾著手機。

「你繼續加油,親愛的。我會在君悅等你,希望你趕得上。」

「好,」電話這頭的我點點頭,「我盡力。」

但是事與願違,當我看見手錶上的時間顯示十一點三十分,而我人卻還在土城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已經來不及了。

雅芬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知道我已經來不及趕到了,所以在時間接近倒數的時候打電話給我,要我聽聽電視裡慶祝的聲音,要我聽聽煙火引爆的聲音,要我聽聽她倒數的聲音。

「五、四、三、二、一,Happy new year!」

當雅芬一秒一秒地倒數時,電話這一頭的我摀著嘴巴,早就哭得不能自己。因為一九九九年的跨年,我也在電話中倒數給紛飛聽,那時電話那一頭的她,也同樣哭到不能自己。

不管是紛飛還是雅芬,我跟她們在一起的第一個跨年夜,都是在電話裡「一起」度過。唯一不同的是,雅芬是在君悅酒店裡,看著一○一的煙火對我說Happy new year;而紛飛卻是在醫院裡,偷偷撐著助走器,站在走廊盡頭的公共電話旁邊,對我說新年快樂。

當我到了君悅酒店,已經是凌晨兩點。雅芬請櫃檯保留了一張房卡給我,不然我可能得睡在市政府前面的公園。

當我慢慢地、輕輕地打開沉重的房門,雅芬已經在床上睡著了,她在我這邊的床頭櫃上放了一杯紅酒,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的新年願望是,明年跨年的時候,你會在我身邊。」

我躺到床上,伸手撫摸她的額頭和頭髮,她在我抱住她,親吻她的臉頰時醒了過來,「恭喜你下班了。」她說。

這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個跨年,或許美麗,也或許感傷,對吧?

紛飛在我就要退伍的兩個月前去世,二○○三年的春末。

我記得她走的那一天,灰雲漫漫,陰雨連綿,夏日將至,細雨紛飛。



﹡夏日將至,細雨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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