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吃了一頓很有學術研究味道的晚餐。
因為我們的話題,在講「詩」。

我只是個會寫文章的人,「詩」對我來說有難度,雖然我也寫過。
會寫文章不表示一定會寫詩,但我有把握會寫詩的人一定會寫文章。

如果文章表示集文化之大成,那麼詩就是集文章之大成了。
杜甫杜牧李商隱這一些偉大的詩人,如果他們現在還活著,我敢說他們的文章一定會造成一陣轟動。

「不過李白就不一定了,他這個人感覺很白爛,說不定寫出來的文章一樣白爛。」我說。小希聽完笑得很燦爛。
『為什麼你只針對李白?』
「因為他寫過一首詩,叫做《怨情》。詩是這樣寫的:美人捲珠簾,深坐蹙娥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嗯,這首我知道,然後呢?』
「看起來他是寫了一首很美的詩,只為了一個美女的蹙眉在傷感。但為什麼沒有人發現他只是在掩飾他是個偷窺狂的事實罷了?」

小希聽完呵呵地笑了。

「而且如果把這首詩拿到現在來看,根本就是一個狗仔隊寫的詩。」
『為什麼?』
「妳看嘛,整首詩的意思就是某個被狗仔跟蹤的女藝人回到家拉開了窗簾,然後坐在自己的沙發上,心情不好深皺著眉,後來竟然哭了,不知道是被哪個男藝人拋棄了,心裡憤恨著他。」
『所以你懷疑李白是狗仔?』
「不是懷疑,他根本就是。」

小希說我想太多。

後來她問我,寫小說跟寫詩哪裡不同?
我告訴她說,「詩」必須用最少的字句,說出最多的情感或想表述的意義。但「小說」是用最多的字句,來說完一個故事或是一件事情。

「有時候一首詩,二十個字,可能寫了二十年的歲月。但一部小說,兩萬個字,可能只寫了故事發生的那一夜。」我說。
『哪一種比較難?』
「看起來當然是詩比較難。」
『所以你不會寫詩,是嗎?』
「應該說,大家都會寫詩,大家都會寫小說。」
『只是寫得好不好而已?』
我搖搖頭說,「只是有沒有寫出情感而已。」

小希似懂非懂地看著我,我喝了一口飲料,然後繼續解釋著。

「就拿抽菸來說吧。抽菸只是一個動作,大家都會寫抽菸。但是要把抽菸寫得好看,就在於有沒有把抽菸的情感寫出來。」
『抽菸也有情感?』小希問。
「抽菸當然有情感。有些人抽菸抽得很帥,那麼看著他抽菸的人有一種情感,抽著菸的人本身也有一種情感。就像電影裡某些角色經歷了一些情節,某天夜裡,在窗邊深深地吸了一口菸,然後慢慢地吐出來,觀眾看著他抽菸,就能感受到他在演什麼。」
『那你會怎麼用詩跟小說來寫抽菸?』

「如果你用詩來寫抽菸,那你可以寫這樣,飯後一根菸,快樂似神仙,飄裊白煙裡,如置天堂間。」
「如果用小說的方法來寫抽菸,那麼我曾經寫過兩個。」
「第一個是“抽煙是一種情緒輸送,你把不健康的尼古丁跟焦油吸到肺部裡,然後把不健康的心情跟情緒吐出來,既然都是不健康的,就不需要再去多想什麼了”。」
「第二個是“上帝決定你的靈魂需不需要尼古丁”,因為上帝是個老菸槍,如果他在創造你的時候正在抽菸,那麼你的靈魂就會記得那尼古丁的味道。等到你到的凡間,你一定會學會抽菸,因為你的靈魂需要尼古丁。」

「從我在詩的發揮上面,跟我在小說的發揮上面,妳就會看出差別。我不是個很會寫詩的人,所以關於抽菸的詩,我只能寫到六十分。但關於抽菸的小說,我可以寫到八十分。」
「我在小說的情感拿捏上比較順手,因為已經寫習慣了。但我在詩的情感拿捏上比較生疏,因為我不是詩的高手。」

『所以,你的重點是情感,不是你寫了些什麼?』
「對。」我微笑點點頭,「就算你只寫了一行字,只要有情感,那一行字都會讓人感動到哭。」我說。

『那你可以把走路寫得很感動嗎?』
「有情感,就可以。」
『那你可以把發呆寫得很感動嗎?』
「有情感,就可以。」
『那你可以把吃飯寫得很感動嗎?』
「有情感,就可以。」
『那你……』她才剛開口要繼續說東說西的時候,我打斷了她。
「就算是我們這樣普通的對話,只要有情感,我就可以把它寫得很感動。」我說。

她聽完,漸漸地露出微笑,表情生動地看著我,大概過了十秒鐘,『那現在的我們,你會怎麼寫?』她說。

「妳想聽?」
『我想聽。』她點點頭。
「那我要講囉。」
『不可以耍白爛喔。』她說。

然後我深呼吸一口氣,看著小希的眼睛,便開始說。

「上輩子燒了好香,我才有機會能跟妳一起吃這頓晚餐。」
『你在耍嘴皮,不是在寫東西。』
「也是上輩子燒了好香,我才有機會能住在妳家對面,當妳的鄰居。」
『這也是在耍嘴皮。』
「我是先認識了乖女兒的鈴鐺聲,還有被妳摔壞的電視機,然後才認識妳。」
『然後呢?』
「我喜歡妳的大卷髮,妳做的信袋,妳玩到五十級的貂嬋,還有那個叫做想念的味道。」
『阿尼,你在寫情書嗎?』
「乖女兒住在我家五天,我每天都在跟牠說,妳想念妳媽媽嗎?我很想念她。」
『………』

「是的,我很想念她,但是我不敢告訴她。」
「現在,她問我,要怎麼寫現在的我們。」
「我想跟她說,那個我很想念的人,就在我面前,但我依然想念她。」

我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的表情,她每一絲情緒的變化,還有她的笑容。
我不知道她覺得我「寫」得感動與否,我只記得,她笑得很美。

過了不知道多久,她問我,『寫完了?』,我點點頭,
『寫完了,要取個名字啊!』
「取名字?天啊,我最不會取名字了。」
『那我來想名字好了。』
「好,就給妳想。」
『可是我現在想不起來。』她吐了吐舌頭。
「沒關係,想到再告訴我吧。」我說。

然後我們結完帳,走出餐廳。台北的冬夜,溫度低得讓我想罵髒話。

我把雙手插進口袋,她把雙手放進她的外套裡。
走在往停車場的路上,我轉頭問她。

「我寫得好嗎?」
『不告訴你。』她有點淘氣地說。
「我寫得不好嗎?」
『不告訴你。』
「我寫得妳不滿意嗎?」
『不告訴你。』

一陣冷風從後面吹來,我感覺到陣陣寒意,但那陣冷風當中,卻有著“想念”的味道。

我回頭看著她,她的大卷髮隨著身體走動的韻律在擺動著。時間好像回到剛認識她的那天,她的大卷髮吸引了我的視線。

行人用的綠燈,小綠人在奔跑著了。
剩下五秒,我們還有一整個路口要過。

我一邊急著過馬路,一邊擔心她沒有跟上我的速度。
念頭一轉,我加速跑過了路口,我以為她會跟上,但她卻被紅燈留在路的那一邊了。

那一剎那間,我想起了這個熟悉的畫面。
三點鐘男生是我,九點鐘女生是她,我們之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突然間,我變得沒有聯想力了。

『你可以牽我的手。』穿越馬路之後迎向我的她,笑著對我說。
『因為一個人等紅燈,感覺很寂寞。』




* 一個人等紅燈,感覺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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