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伯安還有育佐是在國二的時候認識的,簡單說就是二年級依學力分班後才同班。一年級時成績很好的那些人,一定都會被編到A加班,就是所謂的資優班。成績很差的就會被分到B段班,就是所謂的放牛班。我們三個成績沒有很差,但也不算太好,所以我們被編到中間班,老師說我們這叫A減班,如果二年級成績夠好,就可以上A加班,如果成績很爛,就會下放牛班。

二年級一開學,我們的級任導師一進教室就伸出食指指著天花板說「上面是資優班」,然後他反轉了食指指著地上說「下面是放牛班。」然後他收起手指頭雙手抱胸,「想去什麼班,你自己選。」老師面無表情地說著,好像A減班的死活跟他沒什麼關係。

當時我覺得老師好像在跟我們介紹天堂跟地獄,認真一點唸書就會上天堂,繼續貪玩不唸書就是下地獄。

「想去什麼班,你自己選。」老師的話還在耳朵裡旋轉著,我立刻就有了疑問了,「真的可以選嗎?選了會怎麼樣嗎?都不選又會怎麼樣呢?」想著想著,我把視線看向窗外。

『陸子謙,老師在說話你在看哪裡?』才看沒幾秒鐘,老師就開罵了。
「沒……沒有……」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著。
『沒有?才剛開學你就給我不專心,我看下學期你可能就在地獄了!』老師很嚴肅地說。

我不想去地獄,我想沒人會喜歡去地獄。
但是,天堂怎麼去呢?很認真唸書就能去嗎?如果認真唸了還是沒辦法去怎麼辦?

其實,我們怎麼會有選擇呢?怎麼可能讓我們選擇?
很多時候我們都沒有選擇的,什麼時候輪得到我們選擇?

六點二十分開始的早自習,我們可以選擇不要考小考嗎?不行。
八點整的第一堂課,我們可以選擇不要考第二張小考嗎?不行。
九點整的第二堂課,我們可以選擇不要考第三張小考嗎?不行。
十點整的第三堂課,我們可以選擇不要考第四張小考嗎?不行。
十一點整的第四堂課,我們可以選擇不要考第五張小考嗎?不行。
……
……
……
……
……
……
……
晚上七點的最後一堂課,我們可以選擇不要考第十二張小考嗎?不行。

「你們一天只考十二張就覺得很辛苦,你們為什麼不想想A段班的同學們,他們每天的考試是你們的兩倍,為什麼他們不覺得辛苦?你們的最後一堂課是晚上七點,人家A段班的最後一堂課是晚上八點,下課都已經九點了。人家回到家還拼命唸書到幾點?你們呢?男生回家就看漫畫打電動,女生回家就看雜誌看綜藝節目,是要拿什麼競爭力來跟人家比?人想要有所獲得就要付出努力,想唸好的高中就要好好唸書,像你們這麼被動又懶得唸書,雄中雄女附中鳳中都不會有你們的份的。我說過,而且說了不知道幾百次了,上面是A段班,下面是放牛班,想拿個A回家還是想牽條牛回家,你自己選。」老師那張嘴像是連珠砲一樣地非常快速地說。

而我們有選擇嗎?
在人生才剛到十四、五歲的年紀,我們就好像被夾在時光的縫隙中一樣,前面是前途跟聯考,後面是再也回不去的小時候,這時候有沒有選擇?好像沒那麼重要了。

只是過了一些日子,我在學校走廊上,下課時間,一邊喝著可樂一邊看著來來往往的同學或學長們。那些衝來衝去在玩追逐遊戲笑得很開心的放牛班學生,以及那些滿臉痘痘唸書唸到每天愁眉苦臉的資優班同學,我不禁開始思考,老師在開學時用食指指著的方向,是不是反了?

如果不是反了,為什麼在天堂的看起來很痛苦?而在地獄的卻很開心呢?

「幹!可樂只買自己的喔?」打斷我思緒的是伯安,他拿走我手上的可樂,然後一飲而盡。

伯安姓魏,育佐姓汪,都是處女座,都是O型,都是戴眼鏡的阿呆型男生,生平看的第一本寫真集是宮澤理惠的。

啊,對了,我也是,我處女座,我O型,我也戴眼鏡,他們在看宮澤理惠的時候,我也在旁邊。說了不怕你笑,當我從那本厚厚的彩色寫真集裡面看見宮澤理惠的胸部時,我有了生理反應,因為我從沒真的想像過女生的內衣裡面到底包著什麼樣子的東西。

我只在家裡看過我媽剛洗完澡穿著內衣走出浴室的樣子,那發福的身驅跟肚子附近一層層的脂肪,讓我沒辦法從那樣的身材投射出一個美麗的女性身驅。盡管班上的男生都說看A片就會知道女生的身體長什麼樣子。哇咧幹!我家沒A片,我才十四歲,是哪來的A片看?

宮澤理惠的寫真集是我第一次看見女生的身體,我的生理反應讓我不停地感覺到熱跟臉紅,我為了掩飾這種尷尬,故意指著伯安跟育佐的跨下說:「喔喔喔喔喔!!這是怎樣!這是怎樣!」

這叫先聲奪人。

然後整間教室的下課時間充斥著我們互相拍打對方「小弟弟」的聲音,還有我們尖叫的聲音。

我必須說明一下,不是我們故意要尖叫的,沒辦法,因為打「小弟弟」真的太痛了,而這種蠢事我們玩了一整天。

你要說我們的遊戲很齷齪,我們承認。
我們還玩過很無聊白癡的,就是說好三天不洗澡,然後第三天到學校去搓身上的污垢,搓成彈珠大小的黑球,然後丟到別人的便當裡。這裡的別人是指我們三個。

這個遊戲的冠軍是育佐,他搓出一顆大概有半個乒乓球大小的,嚇壞我跟伯安了。

我們班的女生基本上對我們三個人的態度是唾棄的。喔不,我錯了,應該說是「非常唾棄」的。

如果她們跟我們其中一個講話時是有面對著我們,甚至是看著我們的眼睛說話的話,那就算她們當下嘴裡講出來的話是非常咬牙切齒而且猙獰的「陸子謙,你就是個混蛋王八蛋!」,那已經表示她的態度很好了。

對,她們很不喜歡我們。
原因?沒什麼原因,我們就是很白目,而我們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很白目。

「陸子謙、魏伯安、汪育佐,你們三個下課到訓導處找訓導主任!」
老師很常說這句話,啊,不!是每天都會說這句話。其實聽得很煩,而且很不喜歡他們說這句話時的嘴臉。每次都是一副「等等到訓導處你們就慘了」的樣子。拜託!拜託好嗎?我們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我實在沒見過你們這麼惡劣的學生!」訓導主任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一定是這句,從來沒有創新過。國中聽他這句話聽了三年,了無新意。每次給我們的處罰,永遠都是那幾招,打手心打屁股打小腿肚或是跑操場二十圈或是擦全棟的窗戶或是到學校門口去半蹲並且大喊「下次不敢了」一百遍。

下次不敢?怎麼可能?我們永遠都敢。

你可能在想,我們到底有多壞?其實我們也沒多壞,只是不愛上課罷了。

愛打電動?拜託!哪一個國中生不喜歡?
上課遲到?拜託!睡飽一點對身體好啊!
成績不佳?拜託!啊題目都不會寫是要怎麼成績好?
到漫畫租書店去偷色情漫畫?拜託!這種事每天都有人在做,而且又不是我們喜歡偷,我們是年紀不到沒辦法租所以才偷,能租的話誰會想偷?而且我們還會替別人著想,怕別人看不到,或是集數看不齊,還會把書歸還咧。
作業不交?他媽的拜託!每次作業一派就是一卡車,是寫得完喔?
不合群搞小團體?拜託拜託再拜託!是別人不跟我們交朋友的好不好?最好我們有搞小團體!

我不知道老師們為什麼對我們這麼頭痛,其實我們一點都不覺得我們有什麼大問題。就算我們有問題,很多國中生都有啊,為什麼只對我們特別嚴厲呢?

上課的時候聊天說話是很正常的,睡覺當然也是其中一項消遣,考試的時候都偷看隔壁女生的,沒考試的時候一天到晚無聊捉弄女生。

說到這個,我就要講一下,伯安跟育佐捉弄女生的方式我比較不能接受,因為他們都太過份了。

伯安曾經在女生的座位桌子左上角放一隻蟑螂,而那隻蟑螂是活的,只不過是用扁圖釘釘起來讓牠不能跑掉罷了。結果那個女生尖叫了半聲就昏倒了,因為她極度地極度地怕蟑螂。

育佐最過份的是有一次體育課上到一半下雨,瞬間變成泡水課,全班在司令台暫時躲雨,他跟伯安兩個人不知道去哪裡抓到一隻好大的螳螂,他想試試螳螂的威力,接著他把螳螂放在一個女生脖子後方的領子上,結果那個女生嚇了一跳反手一拍,螳螂沒打到,反而被受到驚嚇的螳螂抓傷。

我做過最過份的大概就是午睡的時候在學藝股長的頭髮上輕輕畫上白色的水彩。

其實當時我不覺得我很過份,因為那是我在某一天聽到她跟其他女生在聊天,說如果能把頭髮的其中一搓染成白色,那一定非常地好看,所以我只是幫幫她的忙罷了。所以,我還特地去買了小支的軟毛水彩筆跟白色水性水彩,怕她不喜歡的話可以去洗掉。

學藝股長叫做張怡淳,她是我這輩子看過的第一個穿黑色內衣的女生,那個時候我第一個念頭是她的內褲一定也是黑色的。

現在想想也很奇怪,為什麼我會有「內褲也是黑色的」的聯想?
我真的很無聊。

那天午睡過後,我在教室裡聽見她在走廊上大叫大哭,摸著自己的頭髮說「我的天啊!為什麼會這樣?」我走到她旁邊跟她說那是我幫她染的,而且那是水性的水彩啦,沖水就可以沖掉了。

然後我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幹!好痛的一巴掌。
那一巴掌疼痛的程度,讓我在很多年之後再遇到張怡淳的時候,還能感覺到那陣痛覺。

在那之後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理由的國中三年級,沒有理由的高中聯考,沒有理由的夏天,沒有理由的熱到一個極點,沒有理由的在某天放學後,木棉花沒有理由的飄散了一地的學校中庭,下課的鐘聲沒有理由的還噹噹噹地響著,育佐沒有理由地說了一句話:「幹,我們都已經不再是孩子了。」

我承認,當下我聽完那句話覺得非常怪。
因為「我們都已經不再是孩子了」這句話前面加一個幹字,聽起來感覺我們都還是孩子啊。

然後伯安接了一句「幹,你說的對。」之後,突然間不知道為什麼,我就不覺得那句話怪了。

儘管我那當下可能還不了解為什麼育佐會這麼說,也不知道為什麼伯安會贊聲,我還是不自覺地有一股認同感。

然後像是生命突然間給我們下了一個魔法一樣,「我們都已經不再是孩子了」這句話像是一顆豆子在我們心裡面的某個角落著土,然後慢慢地發芽,從即將高中聯考的那一年夏天開始,慢慢地要長成一棵大樹。

會長成什麼樣的大樹呢?我們也不知道。
不過當人真的已經覺得自己不再是孩子的時候,就不應該再把自己當成一株小草了吧?

心裡的樹開始成長,成長,而我們三個,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獄。

我們,沒有選擇。




* 大家都再也不是孩子的時候,回頭看看我們還是孩子的那時,留下了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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