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特別

我總是很有禮貌且心平氣和地回答他們,
不管有多少人問我都一樣。

但這第六根手指頭就像是老天爺給我開的一個玩笑一樣,
我曾經想過,是不是這世界上有另一個人的右手少了一根手指頭呢?

如果有的話,那應該就是老天爺搞錯了吧!
把應該給他的手指頭裝到我的手上來了。









我住在一個社區裡面,在高雄市。
這個社區不是什麼很有名或是佔地很大的,更不是什麼豪宅別墅,就只是一個很普通的老社區。爸爸跟媽媽搬到這裡的時候,我才九歲,當初是爸爸的小叔叔,也就是我爺爺的弟弟,我要叫他三叔公,是他把房子便宜賣給我們的。

他是我們家族裡最有錢的人,在民國六、七十年,那個大部份的人都還是每餐粗茶淡飯的年代,他已經有好幾間房子跟好幾部車子了,好像也有好幾間公司,養了一大堆員工。他出門的時候是有司機載的,我還去過他家,那是一個有庭院而且種了很多樹的大別墅。

不過後來他好像出了什麼大事了,我年紀還很小,沒什麼印象。
我只記得一些很粗糙的畫面,他跟家人說要把房子全都賣掉,其中一間就是要賣給我爸爸,一間在前鎮區的公寓。

在買賣當天他把房子的一些文件啦地契什麼的交給我們,然後從爸爸手中拿走九十五萬的現金之後,很快地就上車走了,連我媽想把他留下來吃一頓飯都來不及,話都還沒說出口呢。

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當時依照行情來算的話,我家三十坪大小至少也要兩百萬左右,最便宜最便宜的情況也要一百八十萬,但叔公只賣我們九十五萬,他真是一個好人,對吧?

對我們來說,他確實是個好人,但對別人來說,他並不是。
他是個徹徹底底的流氓,而且是個大‧流‧氓。

在我的印象裡,他留著小鬍子,眼睛很大,眉毛很濃,喜歡戴著墨鏡,穿拖鞋,每次看到他,他旁邊一定都會有幾個大哥哥或是叔叔,他說那是他的朋友,每天都陪他出來玩。

他還有一個很特別的特徵,他的嘴唇左上方缺了一角,就是醫學上所說的唇顎裂。

儘管他的嘴巴缺了一角,他還是時常嚼檳榔跟抽菸,他的嘴角總是深紅色的,身上永遠都有很重的菸味,他的穿著永遠都是花花綠綠的襯衫,上衣前面的口袋一定會有兩包五五五的香菸,他說那種菸的名字叫「三五」,我還替他跑腿過幾次,去雜貨店買菸,我喜歡替他做點小事,因為他會給我一些零用錢,而且都是一百塊的。

不過有一次我放學後在回家的路上看見他跟幾個人在吵架,我從沒看過他這麼兇的樣子,才講沒幾句,他旁邊那幾個叔叔跟大哥哥就把對方打了一頓。

我看得全身發抖,站在原地動都不敢動。

他走過來,笑一笑摸摸我的頭說:「士弘啊,你放學啦!剛好,三叔公剛好要回家,我載你回去。」

然後他的司機把車子開過來,我跟他上了車子,他拿了一佰塊給我說:「你很乖,這是三叔公給你吃糖的。」

他跟我們說話都用台語,而且都是笑笑的。
我從他手上接過一佰塊錢,看著他的笑臉,心裡卻對比著他剛剛正在跟別人吵架的那個兇狠的樣子,我有一種很怪的感覺,我覺得幾乎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車子開走了,我從車窗裡看著那些叔叔哥哥繼續打著那幾個人。
三叔公在車裡點起他的菸,一副剛剛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

「三叔公,你是流氓嗎?」我不知道為什麼,問了這句話。
他似乎被我問的話嚇了一跳,過了幾秒鐘他竟然哈哈大笑:「你覺得三叔公像流氓嗎?」他說。
「我覺得不像。」
「那就對啦,三叔公不是流氓啦。」說完,他繼續抽著菸。
「那你為什麼要叫叔叔哥哥打那些人?」
「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他摸摸我的頭說。
「所以你真的不是流氓對不對?」我天真地又問了一次。
「真的,」他又吸了一口菸,「三叔公真的不是流氓。」他說。
「你不可以是流氓喔!我們老師說流氓會被警察抓走,我不想你被抓走。」

然後他就沒說話了,只是笑一笑,這樣。

即使他那副兇狠的樣子一直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但我必須說,他對我們小孩子都很好,而且非常慷慨,是比非常還要非常的那種,他總是會送很多東西給我們,我這輩子第一部掌上型電動玩具就是他給的,第一次去麥當勞吃漢堡也是他帶的。小時候跟我同一輩的小孩子都很期待過年過節的時候,每逢這時,我們就會圍著爸媽跟長輩問:「三叔公會來嗎?三叔公會來嗎?」,因為我們在等待他會帶什麼禮物來給我們。

他帶我們去吃麥當勞的時候,是叫司機開著一部很豪華的車子載我們去的,車子的引擎蓋上面有一隻在奔跑的豹,爸爸說那車子的名字叫「嘉嘎」。

直到他把房子賣給我們之後,許多年來的家庭聚會中都不再有人提到他,不管是清明還是過年都一樣,而他也沒有再出現。聚會裡爺爺跟奶奶也不會提到他,其他的長輩也不會,而我是個小孩子,大人在說話小孩子閉嘴,所以我也不敢問。

久了之後,我就忘了有這個人了。
我甚至沒辦法聯想到,當年他把房子便宜賣給我們,是為了快速地籌到一點跑路錢要離開台灣,因為他已經被全國通緝了。

但就在前幾年,我都已經快三十歲了,某天晚上剛下班,陪爸媽在一家小飯館裡面吃飯的時候,電視播了一則新聞,而我裡面看到一個熟悉卻很久很久不見的臉孔。

那張有著濃眉大眼,蓄著小鬍子的臉。

爸爸看見,安靜了。
媽媽知道爸爸看見,她拍著爸爸的肩膀,也沒說話。
我本來想問一些問題,但我大概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我也沒有說話。

新聞說:「已經逃亡了二十年的前黑社會老大「裂嘴介仔」林介偉,日前證實已經在柬埔寨病逝,年七十七歲。在民國六十八年到七十四年間,涉嫌在新竹、彰化及台中、雲林、高雄和台南等地犯下十起殺人及數起包娼蔽賭的案件,並且開立人頭公司進行公共工程的圍標案,還有數起恐嚇及酒店槍擊案………」

經過了二十年我才知道原來他是個大人物,大到全台灣的警察都認識他,也都想抓他,大到很多現在黑社會的老大都是他的後輩。

大到我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那感覺很難形容,像是我一直很喜歡一個殺人犯,一個黑社會老大,一個大家都很害怕的人,但我卻很喜歡他,這感覺像是……像是……我是個變態?

對,終於找到形容詞了,就是這個,我是個變態。

不過,這變態的感覺持續沒有多久,我又回到了正常人的情況了。
叔公的遺體從柬埔寨運回來的時候我還有去給他上香,而他的骨灰就擺在爺爺跟奶奶的隔壁。

那天我聽到爸爸跟長輩們在聊天的時候說,他的爺爺,就是我的曾祖父說過:「林家一門三傑,將來必為國家棟樑」。

他說的一門三傑,就是曾祖父的三個兒子。

老大,就是我爺爺,他是個將軍,官拜陸軍少將,果然是棟樑。
老二,就是二叔公,他是個老師,也是個棟樑,不過還很年輕的時候就生病過世了。
老三,就是「裂嘴介仔」,我的三叔公,他是棟樑嗎?算吧,只是算另一方面的棟樑。

後來家裡就像是解禁了一樣,有關三叔公的一切再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秘密了,我陸續聽到了有關三叔公的事蹟,包括曾祖父幾乎是被他活活氣死的,包括他因為是小兒子的關係,大家對他寵愛有加而誤入歧途之類的。

有一件我聽了感覺比較新鮮的是,他在當老大的期間,因為樹敵太多,每次出門身邊都有很多人,而且他家裡的槍比筷子還要多。

他死後,家人把他在柬埔寨的東西慢慢地拿回來,包括很多雕刻跟神像等等的藝術品,還有好多馬的雕刻跟陶器。

但那其中有一幅字畫,是他在晚年的時候自己寫的。家人說他晚年幾乎都在吃齋唸佛,而且勤寫書法修身養性,跟年輕時的他根本就是不一樣的兩個人。

那幅字畫沒有名字,只有一首短短的詩,寫著:

「巍峨,異鄉的山,
雲煙繚繞,進不了心坎。
數十年奔,數十年離,數十年無奈,
得一心願,終能安,
倘,或若,願以命換,
微雨之城,是歸,是還。」

然後我偶爾會想起三叔公,然後也想起小時候在他車上的那段對話。
我說三叔公啊,老師說的話是沒錯的,當流氓一定會被警察抓的,對吧。
你明明跟我說過你不是流氓的,那為什麼會這樣呢?







* 微雨之城,是歸,是還。*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hiyaw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