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家族跟三叔公根本就是兩個世界,除了長輩們以外,沒有人知道他到底以前是過什麼樣的日子。光是那句「家裡的槍比筷子還要多」,我就更沒辦法想像他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我們全家都很和善,當然也包括我,甚至我覺得我的脾氣好到有點不太正常。

在別人眼中,我是個特別的人。
因為我的特別,讓小時候的我成為很多同學言語欺負的對象,當小學老師教我們說「小朋友們,數字比較小的數學題,可以利用自己的手指頭來輔助,因為每個人都有十根手指頭」的時候,我其實是不適合這個方法的,因為我的右手有六根手指頭。

這只是一種基因突變造成的結果,但我的朋友們都把我當成是怪胎。不管是學校的同學還是鄰居的玩伴,他們都覺得我一直是外星人。

「你的腳也是六根腳指頭對吧?」
「你有沒有多出來的眼睛?」
「你的屁股會不會噴火?」
「你是不是有兩隻小鳥?」

這是他們問過我的問題,有些很傷人,有的很無聊,但我從來沒有生氣過,包括他們說我有兩隻小鳥也一樣,甚至他們還很喜歡玩摸我小鳥的遊戲,他們說要確定我有沒有說謊,所以要摸過鑑定一下才算數。

「我只有右手才有多出來的手指頭,腳沒有。」
「我沒有多出來的眼睛,只有你們看見的這兩個。」
「我的屁股不會噴火。」
「我只有一隻小鳥。」

我總是很有禮貌且心平氣和地回答他們,不管有多少人問我都一樣,因為其實我是無所謂的,我自己也懷疑過我是不是外星人。

不過我並不是真的那麼勇敢,在別人欺負我的當下都沒有哭的。我記得我曾經在學校被欺負哭到老師打電話叫我媽媽來帶我回家。

因為同學惡作劇,把我反鎖在廁所裡,至今我依稀記得,甚至可以聽見當年他們嬉鬧取笑我的聲音:「快點把怪物關在裡面!不要讓他出來!不然地球就會有危險了!」,是的,他們就是這麼說的。

而我為什麼會在廁所裡面呢?這還用問嗎?因為我在大便啊。

學校的廁所都是中空的,往上爬就可以翻過門,所以他們把我鎖起來我並不擔心。我大完便之後擦完屁股,把沖水頭往下一拉,「糟糕,怎麼又沒水?」這種事時常發生,在那個年代,學校的水壓永遠不足。

當下就快要上課了,我丟下我的大便不管,回頭踩著門櫺就往上爬,才爬第一階我就摔下來了,身體的一半跌在那個蹲式的馬桶裡,而馬桶裡有我剛剛的農作物。

就這樣,我完全不知道怎麼處理,在廁所裡崩潰大哭,哭到學校的老師發現廁所裡有小孩的哭聲才把我救出來,而我滿身的大便,老師也不好讓我進教室,就這樣待在學校花圃旁邊等我媽來接我回家洗澡。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想戴手套來把這個缺陷給遮起來,但手套戴不上去,因為那第六根手指頭是不受我控制的,而且也沒有六指手套。後來我發現這其實是多此一舉的,因為一定會有人問說「喂,你幹嘛戴手套呢?」

於是我習慣了它的存在了,也習慣了別人第一眼看見它的時候那種奇異的眼神,不管是買東西拿錢給別人,還是撥撥頭髮摸摸臉,它總是很突兀的存在著。不過我並沒有討厭它,真的。

但它就像是老天爺給我開的一個玩笑一樣,我曾經想過,是不是這世界上有另一個人的右手少了一根手指頭呢?如果有的話,那應該就是老天爺搞錯了吧!把應該給他的手指頭裝到我的手上來了。

所以他少了一根手指頭,而我多了一根。
會不會有一天他會遇到我或是來找我,要把這根手指頭拿回去呢?

這個問題我跟媽媽討論過,她說我想太多了,不要胡思亂想,我會多一根手指頭是因為老天爺要我媽一眼就認出我來,所以才會多送我這個禮物。

禮物,禮物耶,我媽用的是禮物這個詞,我聽起來感覺很奇怪。
禮物應該是電動玩具或著是麥當勞之類的,為什麼會有人送手指頭呢?老天爺生病了嗎?送錯東西了吧?

外婆在我出生後沒多久就抱著我去給那種替人收驚跟卜米卦的人家算命,卜卦的阿婆說我是天公子,就是老天爺的兒子,在天堂做錯事了所以被老天爺丟到人間來贖罪,這第六根手指頭本來是我的武器,所以他才會一直跟著我。

我長大之後,有了記憶了,外婆告訴我這些,我覺得這樣很炫,也覺得這樣很特別。別人都是爸媽生的,只有我是天公生的。

不過這種炫的念頭撐沒多久,我開始不太喜歡這「武器」了,在我長大了點之後。

這個武器替我帶來了很多別人遇不到的事,除了同伴們的訕笑之外,也帶來了許多別人沒有過的想法。

當許多孩子都在耶誕節許願要什麼樣的禮物的時候,只有我希望耶誕老公公把我的手指頭拿回去還給老天爺,我相信耶誕老公公是老天爺的好朋友,他應該會幫我這個忙才對。

然後年復一年,我的第六根手指頭一直都還在,不管過幾個耶誕節都一樣,它就是一直黏在我的右手大姆指旁邊。

在我十四歲那一年,我就要升國三了,我第一次遇到自己喜歡的女生,她是一個從外地轉學進來的女孩子,不過她叫什麼名字我忘記了,就在我隔壁班。

然後我一個禮拜就失戀了。

我寫了情書給她,還在情書裡附了一張黎明的照片,是四大天王的黎明。她同學跟我說她很愛黎明,所以她看見情書裡有黎明應該會很開心才對。

拿情書給她的那天放學,我在她教室門口等她,她一出來,我叫住她,然後用顫抖的右手拿出那封信,頭低低的不敢直視她。

而這時候,我的眼角餘光看見她盯著我的「武器」看了三秒鐘,然後才接過那封信,連謝謝或是再見都沒說就走了。

從那一秒鐘開始,我下定決心,要把我的「武器」給丟掉。

把武器丟掉需要一筆手術費,但我家並不有錢。在那個沒有健保的年代裡,連感冒打針吊個點滴都要上千塊。

我家住在很普通的社區,我爸爸是個工頭,他只會蓋房子,媽媽本來是家庭主婦,自從買了三叔公的房子之後她就開始工作了,在認識的朋友開的餐廳裡面幫忙。

想也知道,我們怎麼會有多餘的錢拿來丟掉我的武器呢?

就這樣,我跟爸媽提出了很多次的要求,他們總是說明年,明年存一點錢再讓你去手術。

然後明年到了又明年,明年到了又明年。
好幾個明年之後,我大學畢業,就要去當兵了。在當兵之前,有天晚上我爸把我叫過去,然後跟我說他已經問好了醫院跟醫生,要我把時間空出來,他要帶我去把武器給丟了。

突然間,我一點都不想手術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真的一點都不想手術了。
我也不是心疼它,也不是習慣它,也不是捨不得它,當然更不是為了要省錢。那到底是什麼原因呢?坦白說,我也不知道。

我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女同學,她叫莊小婷。她身體上有一點殘疾,她有長短腳。
她功課很好,常帶著笑容,班上的同學也都很喜歡她,在她身上,除了上體育課不太能跑步,只能慢慢走著繞操場,還有下樓梯的時候動作比較緩慢之外,我完全看不見長短腳帶給她的任何影響。

有一天,我在麥當勞點了一杯二十塊的檸檬紅茶,一邊吹著免費的冷氣一邊唸書,她端著另一杯二十元的檸檬紅茶走到我的旁邊,然後對我說:『都沒位置了,我們一起坐好嗎?』

我點點頭,笑著說:「坐啊。」

她把飲料放在桌上,然後要把盤子拿去歸還的時候,我很快地把盤子接了過來,「妳腳不方便,我幫妳拿吧。」我說,然後很快地把盤子放到那個回收檯上。

『謝謝你,林士弘。』
「不客氣。」
『你怎麼會在這裡唸書?』
「因為這裡的冷氣不用錢啊。」我說。
『原來大家都是為了冷氣來的。』她說。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什麼?』
我指了一下櫃台裡的一個短髮的女孩子,「她。」我說。
『喔?你喜歡她啊?』
「不是,我只是發現她也有六根手指頭。」
『真的?』她有點驚訝,『我都沒發現耶!』
「假的,」我噗嗤笑了出來,「我騙妳的啦。」我說。

然後她白了我一眼,『我以為你這麼幸運,這麼快就遇到一個跟你一樣特別的人呢。』她說。
「妳覺得這是一種特別嗎?」
『是啊,別人都沒有呢,很特別不是嗎?』
「所以妳很想遇見另一個長短腳的人?」
『不是說很想,但如果遇見的話,我相信一定會有很多話可以聊吧,因為我們特別的地方是一樣的,不方便的地方也是一樣的,這樣就可以交流了不是嗎?』

她想得還真多,我倒是沒想過這個。

「妳這是先天的嗎?」
『不,我是後天的,我小時候從樓梯上跌下來之後沒有治好,傷到脊髓,壓迫到髖關節跟股骨,後來常常腰痛,走路也開始不平衡,好了之後就這樣了。』
「不能治嗎?」
『當然可以治,但是要手術,或是長時間矯正,這要花很多錢。』
「嗯……」
『不過很慶幸的是,我的左右腳其實是一樣長的,只是股骨頭傾斜讓我有了長短腳,左腳看起來比較長,右腳比較短,大概差了三公分。』
「總有一天還是要治好的。」
『是啊,等我哪天能賺錢了再說吧。你呢?』
「我?」

她指了指我的武器。

「喔,它啊!」
『這應該不是後天造成的吧?』
「當然不是,它從我生出來就跟著我了,我外婆帶我去算命,算命的說我是天公生,因為犯錯被罰到人間贖罪,而它就是我的武器。」
『真是有趣的說法。』
「我小時候很信呢,長大之後就覺得那不過是神棍說的蠢話罷了。」
『它曾經困擾你嗎?』她說。
「不,沒有,它一直跟我相處的很好。」
『你會想要治好它嗎?我是說切除之類的。』
「當然,不過以後再說吧。」

是啊,以後再說吧。
而且我突然覺得,就算真的切除了,我的人生就會因此有什麼不一樣嗎?

我想並不會,我的人生不會因為切掉了一根本來就多出來的手指頭就會變得比較多彩多姿的。






* 是啊,人生不會因為失去什麼或是獲得什麼就會變得比較好。*
* 因為你永遠都是你,能讓你更好的人,只有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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