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是一個有關於缺陷的故事。

「缺陷」這件事情,從我出生以來就一直發生在我周遭,那對我來說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你看,我的三叔公有唇顎裂,我的同學有長短腳,就連我自己都有十一根手指頭。

我以前跟同學一起出門去看電影,買完票之後放映時間還沒到,就在電影院的附近瞎晃逛街,有時候會看見缺了腿的乞丐或是少了臂膀的殘障在地上爬啊爬的向你乞討,通常我會覺得他們很可憐,所以我都會丟給他們十塊錢。但是我注意到同學他們的眼神會吐露出一點……怎麼說呢?是鄙視嗎?還是害怕?還是厭惡?還是…………其實都有呢?

以前沒有導盲犬跟會發出聲音來提醒盲胞的布穀鳥紅綠燈時,我就已經不知道扶盲人過馬路多少次了。布穀鳥紅綠燈,你知道吧?就是那種行人綠燈時會一直「布穀布穀布穀」叫的那種,紅燈之後它就不叫了……

對不起,我太囉嗦了……

我剛剛說的那個盲人,其實是我家社區裡的一個老伯。本來他並不盲,而且眼睛很正常,只是在五十幾歲的時候貪小便宜買了那種地下工廠私釀私賣的假米酒來喝,越喝越多,眼睛就這樣被假酒燒壞了,只剩下大概五十公分的視距能力,也就是離他超五十公分的東西他就看不見,還差點引起嚴重的胃病。

老伯姓薛,社區裡的人都叫他薛伯,小孩子叫他薛杯杯。他喜歡坐在社區的中庭裡逗弄他的鳥,蹓蹓他的狗,那隻鳥叫啥名字我忘了,但我記得那隻狗的名字,那是一隻他從路邊撿來的小土狗,薛杯杯管牠叫做黑仔。

薛杯杯有一個兒子,很孝順很懂事,年紀大我十歲左右吧,而他的太太我們叫她薛阿姨,是一個脾氣很怪的人。她不喜歡跟人家說話,走在路上跟她打招呼,她會使出大絕招叫「乾坤大挪移之絕對裝死」,然後視線挪上挪下前後左右看樹看花看天空,就是不會看你,一副一點都不屑跟你打招呼的樣子。

我在路上遇過她很多次,跟她說「薛阿姨好」,她就會使出另一個絕招叫「老娘暫時聽不見」,就算你拿大聲公在她耳邊講也一樣,她不理你就是不理你,好像你欠她錢沒還。

後來我就不再跟她打招呼了。

不過很莫名其妙的是有一次我媽在菜市場遇到她,雖然知道她根本就不會理人,但還是禮貌性地打了一個招呼點了個頭,照慣例,薛阿姨還是裝作沒看見一副跩樣的走開。

結果過沒多久,她竟然跑來跟我媽說話,而且還像是感情很好的鄰居一樣聊了好幾句,這突然而來的舉動當然是嚇了我媽一跳,不過我媽還是很禮貌地跟她說話。

但是說沒幾句之後,她終於說出來跟我媽「寒暄」的本意了,因為她帶的錢不夠,跟菜販買了幾斤白蘿蔔沒錢付,所以先來跟我媽借一下。

一個本來就沒在鳥人的人,突然跟你來了這麼一招,當然是有問題的。
這件事我印象超級深刻,也從此對這個人一點好感也沒有。

為什麼我會記得這件事呢?
因為她跟我媽借的買菜錢還沒還,而且已經快二十年了!媽的加上利息大概可以買兩卡車的白蘿蔔了。

但是我媽說她再怎麼樣也沒做錯什麼,頂多就是不喜歡跟人家打交道而已,而且她是長輩,要我對她有禮貌一些。

嗯,對,我媽說的很有道理,但我是很快地就把它給忘了。

薛阿姨的怪脾氣不只拿來對別人,對自己的家人也一樣怪,她總是像叫小狗一樣地叫她兒子跟先生呼來喚去,反而叫黑仔的時候比較親切,有時候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把人當狗還是把狗當人。

不過就在我上大學那一年夏天的尾聲,薛阿姨的生命也走進了尾聲。
聽我爸媽說那天社區裡有救護車開進來,然後把薛阿姨扛了出去,在醫院經過急救宣告無效,死因是心臟病。

第一個發現她倒在地上的人不是別人,就是薛杯杯。
不過他的眼睛早在薛阿姨去世前幾年就已經喝假酒喝到燒壞了,所以我猜想其實薛阿姨已經在家裡去世好幾個小時了他才發現的。

薛杯杯眼睛幾乎盲了之後,他的生活起居都是薛阿姨在打理的,他兒子早就離開家去台北工作了。所以當薛阿姨一不在,薛杯杯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對,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這是可以理解的。
一個每天都跟你在一起的人,跟你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就算她每天都把你當成狗一樣的呼來喚去,當她有一天不在了,你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咦?…那個……把我當成狗的人呢?去哪兒啦?」你一定會這麼想的。

於是,他開始每天一個人坐在中庭的最邊邊那個已經生鏽的椅子上,晴天時這樣,雨天時還會撐傘,反正他除了睡覺就是坐在那裡,根本沒有什麼其他活動,只有幾次我看見他一個人站在我們社區外面的大馬路口像是要過馬路,我過去問他要去哪?他說他要去公園看人家下棋,我才扶他過馬路到公園去。

不過,他的眼睛問題這麼大,怎麼看人家下棋呢?難不成貼著棋盤五十公分以內的距離看嗎?
我曾經想過要問他,但一直沒有問出來,心裡有個疙瘩,怕問出來會不會不禮貌?

本來陪薛杯杯坐在生鏽椅子上的還有那隻黑仔,不過黑仔在薛阿姨過世沒多久也跟著去了,薛杯杯的性格從此變得不一樣。

正常的時候還好,不正常的時候像發狂了一樣非常兇狠。

記得他還有個兒子吧?一個很孝順聽話的兒子。
我不記得他的名字,跟他也只是在社區裡碰到面會打聲招呼而已,從來沒有說過話。

印象中他是一個沉默的人,感覺就是那種很多話擺心裡不會說出來的。我幾乎沒見他笑過,他總是面無表情地面對很多事,當然也包括了父母親對他的責備。

不過對父母他事必躬親,而且沒有怨言,薛阿姨走的時候他哭倒在社區門口連站都站不起來,那一幕讓很多人感覺到鼻酸,但可惜我沒有看見,那時我已經在大學裡了。

在我當兵的第一年,就是兩千年,一個我放假在家打電動的悠閒下午,一陣清脆又驚動天地的玻璃碎裂聲從我家對面的那一棟大樓傳來,聽聲音的來源,我猜那是C棟。(而我家在F棟)。

從我家客廳的窗戶看出去,薛杯杯他兒子站在窗邊,而薛杯杯拿著他的拐杖,不停地往他兒子身上招呼下去,我都可以聽到那啪啪啪的棍打聲,還有薛杯杯發狂似地罵聲。

「操你媽你這個沒用的混蛋!去把我的狗找回來!去把你媽給我找回來!」
「我要我的狗!我要我老婆!」
「我要去動手術!我要看見!我要他媽的看見!我不要當瞎子!」
「你去給我賺錢!我要看見!我要他媽的開刀!」

他不停地罵,他兒子一聲不吭地任他打。

沒多久後警察來了,趕快把他兒子送到醫院去。我在樓上看得很清楚,他的頭都被打破了,鮮血直流,身上都是一片一片紅色的,那破掉的玻璃應該是割傷了他好幾處地方。

看到這裡,只聽到我媽說「哎唷,又來了,薛杯杯的兒子遲早有一天被他活活打死。」

我才知道這種事已經發生了好多年,從薛阿姨跟黑仔死了之後到現在,而且變本加厲,愈趨頻繁。

對薛杯杯來說,失去老婆又失去愛狗,又看不見,人生真是充滿悲劇對吧?
但其實呢,他的悲劇是從發狂開始的。

那次之後,他三不五時打自己的兒子出氣,他兒子平時在台北工作,平日薛杯杯的生活跟吃飯會有鄰居拿去,而他只要一放假就會回高雄來陪爸爸,一個已經三十幾歲的人了,連女朋友都沒交過,就是為了要照顧自己的爸爸。

但薛杯杯失去理智,怨天尤人,別人怎麼勸他都不聽。兒子照打,同一片玻璃不知道破了幾次,他的頭也不知道破了幾次。

就這樣,我快要退伍那年,薛杯杯的兒子也走了。
不過他是被薛杯杯打走的,不是死掉的那種。

我記得他離開家那天半夜,薛杯杯照慣例又發狂了,不過這一次玻璃不是他打破的,是他兒子。

「操你媽的我從今以後再也不姓薛!!你聽到沒有?!再‧也‧不‧姓‧薛!!」
他兒子怒喊著。

這句話響徹雲霄啊,真的,來來回回地迴盪在我們社區幾棟大樓裡面造成了回音,我相信幾乎所有鄰居都聽到了,這強而有力、憤恨怨懣卻又極度悲傷的一句話。

誰都沒想到本來那個孝順又懂事的兒子有一天會爆發,真的,包括我在內,我也沒想過他會爆發。

不過仔細地想想,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任何人被壓力折磨,都是總有一天會爆炸的吧。
薛杯杯在失去薛阿姨跟黑仔還有他的眼睛之後,終於爆炸了。
而他的爆炸終於也把自己的兒子一起引爆了。

然後呢?
然後就是爆炸啦,一直到今天,再也沒見過薛杯杯的兒子了,只知道他會準時寄錢回來,就這樣而已。

那天之後,他有好久都沒有出門,為他送飯菜的鄰居說他飯菜都沒什麼吃,就只是坐在家裡的沙發上,一句話也不說。

之後他再也不去坐在中庭最邊邊那個生繡的椅子上了,他改坐在離社區大門口最近的那個椅子上。那裡每天都有社區巡守隊的人在,後來用社區管理經費請了保全公司來,不過不管是巡守隊還是保全,總之那裡一定有人在。

他偶爾會跟那些人聊天,不過大部份都只是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那裡。
鄰居見到他叫他薛杯杯,他就會笑著說「好好好……」,還一直點頭。
跟他差不多年紀的長輩見到他,叫他老薛,他也是「嗨嗨嗨……你好啊……」,臉上的笑容也沒少過。

任誰見了都不會相信他是一個會發狂的伯伯。
然後,好多年過去了,我都已經退伍工作了好幾年了,他還是一直坐在那裡。

有一天,在公司工作的時候,我心裡面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唸著:「塔塔塔塔塔塔塔塔……………」,到底是在塔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不過這倒是讓我不自覺地在下班後跑到肯德基買了一盒蛋塔回家。

你說我這是有病還是無聊……?
總之,我買了蛋塔,回家後看見他一個人坐在那裡,心想拿過去分他吃一個吧。

我把蛋塔拿到他的手上,「薛杯杯,這是給你吃的。」
他慢慢地用微微顫抖的手拿住蛋塔,「你是………弘士啊?」
「士弘,我叫士弘。」他總是把我的名字叫反。
「喔……士弘啊,這是什麼啊……?」
「好吃的東西。」
「喔……喔……謝謝你啊……」他說,然後把蛋塔塞進嘴巴裡咬了一口。

「薛杯杯,你有吃早餐嗎?」
他沒說話,點點頭。
「那午餐呢?」
他還是點點頭。
「所以晚餐還沒吃囉?」
他把蛋塔吞了下去,「還沒……」他說。
「那你要不要去我家吃晚餐啊?」其實他已經來過我家吃過好幾次飯了,我爸媽也是社區裡會幫他送飯菜的人之一。
「不……不……」
「為什麼?你不餓嗎?」
他搖搖頭,「不……」
「不好啦,不吃晚餐會餓耶,你年紀大了,要注意營養唷!」
「不……」他還是搖頭。
「好吧!」我站了起來,「你不吃就算了,那我要回家囉。」

他沒說話,點點頭,還外加揮揮手跟我說再見,然後一口把另一半的蛋塔塞進嘴裡。

我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看他,只見他把沾在手上的蛋塔屑緩慢地拍了一拍,然後把頭別過去,面向社區大門的地方。

他是看不見的,但我覺得他好像在看著什麼東西。
我心生一問,決定走回去問問他,於是我又走到他旁邊去,「薛杯杯呀!」,我叫喚著。

「喔……弘士啊,怎麼了……」
「士弘,我叫士弘。」
「……士弘,怎麼了……?」
「我有件事想問你耶。」
「……你問……」
「你為什麼一直坐在這裡呢?你在看什麼啊?」

他用他已經看不見的眼睛「看著我」,然後微笑了一下,說了一個讓我想哭的答案:

「我在等我兒子回家,然後跟他說對不起啊……」他說。







* 對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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