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請你不要誤會,我今天講這些故事不是要讓你覺得悶或是人生已經沒救之類的,我並不想傳達這樣的訊息。在前面我就說過,這是一個關於「缺陷」的故事,如果你覺得很悶,那表示你把缺陷這件事想得很悶。

可是你知道嗎?缺陷是另一種完美呀!

就像我爸跟我媽,他們兩個就是標準的缺陷完美。
意思就是,他們的缺陷很完美,所以讓這兩個人在缺陷中完美了。

好吧,你不懂我的意思,說給你聽就知道。

我爸是個有缺陷的人,但他的缺陷來自後天造成的。
他年輕的時候是個帥哥,這不是我在臭蓋的,我真的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我承認他大概只差我一點點。

在那些泛黃的照片裡,他戴著墨鏡(那墨鏡其實還蠻俗的),站在一部機車旁邊,身體靠著機車椅墊,左手彎曲架在油門的右手把上,而右手插在口袋裡,沒有笑容,一副人家欠他錢的樣子。(其實我覺得是欠揍,但我不敢說。)

「這是在耍那一國的帥?」我看照片的時候有問他。
「英國的!」他大言不慚的,「第一代零零七看過吧?史恩康納萊知道吧?那副墨鏡花了我八十塊錢啊!」他說。

年輕時的我爸就是一個浪子,他說他發過誓,這輩子如果當不成浪子就去當浪板,意思就是要去跳海。

所以幾乎浪子會做的事他都做過了,包括一些蠢事。

例如在鄉里鄰間耍耍小流氓,霸在一條小泥巴路中間,對行人說「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過此處,留下買路財」這樣的鳥台詞,但其實鄰里居民沒一個會鳥他這樣。

或是吃飽沒事幹就在路邊閒晃看妹妹,不然就是到人家的鳳梨田旁邊去控土窯烤蕃薯,順便摘熟了一半的鳳梨去打狗,結果被鳳梨田的主人追,我爺爺還賠了人家幾十斤的鳳梨。

再不然就是到冰果室去混一整天,盡說些言不及義的話或是做些莫名其妙的白日夢這樣,例如長大賺了錢要開一間電視台每天播自己的故事這種白癡等級的白日夢。

對了,所謂的冰果室,就是那種賣普通挫冰跟紅茶的地方。我爸還說了一句順口溜來形容:「點杯紅茶坐很久,一點裝潢都沒有。」他說。

在他那個年代,十五歲抽菸就像是現在十五歲抽毒品一樣嚴重,但是他就這麼做了。而且那時候他沒錢買菸,爺爺是軍人管得嚴,所以他為了菸跟朋友跑去彈子房(就是撞球店)跟人家撞球賭菸,輸的人要付球檯費還要賠幾根菸。

我懷疑過他是不是真的沒輸過,他還真的給我點頭說是。
「那時候根本沒人會拉桿,我光這一招就吃遍天下了。」我爸說,不管他有沒有唬爛,我覺得他說得挺有誠意的,給他個面子暫且相信他好了。

但到底十幾歲的孩子抽菸要幹嘛呢?
也沒幹嘛,就是要耍帥嘛,自以為長大了很有大人扮像了這樣,但其實腦袋裡裝的東西還是孩子的啊!

那時候的女孩子好像喜歡那種叼著一根菸,騎著野狼機車穿著喇叭褲,絲質襯衫,還花花綠綠的,就算天熱得要死也不換衣服,然後就會看到腋下那邊溼了好大一片,其實是又噁心又俗,但奇怪的是,那個年代這樣就是帥。

重點,野狼機車還是跟人家借的,自己根本沒錢買,拿來拍照那一部就是。

如果你心裡有疑問,他們為什麼都不用上學?
我只能說,那個年代的孩子,能上學是福氣,不能上學是正常的。不過我爺爺是軍人,收入穩定而且還住在眷村裡,我爸爸當然可以上學。

但他總是在早上準時七點進學校,然後準時八點翻出學校後門。
去哪裡?不知道,我爸說,哪裡有樂子他就去,這才對得起他的浪子靈魂。喔!對了,他在他的書包上用筆寫了很大的兩個字:「浪子」。

他所有的好朋友沒一個是眷村孩子,他喜歡那些有鄉土味的人,他認為他們比較不矯揉造作,他覺得他們簡單且直接,他覺得台語比那些腔調很重的外省音要好聽得多。

浪子當沒多久,小浪子一直沒辦法長大成大浪子,所以我爸真的就跑去做浪板了。

因為通常浪子這條路是這樣的:從一個小浪子,一些狗屁倒灶亂七八糟的小事浪習慣了之後就變成大浪子了,當大浪子浪到覺得這些事情有點無聊就開始找其他違反道德法律的事情做,慢慢地變成所謂的小流氓,然後開始做一些人人都覺得討厭跟可惡的壞事,接著壞事越做越大,小流氓就變成某個小地方的角頭,然後再認識其他的角頭,要嘛變朋友,要嘛變仇人,然後終於把壞事做到了極點,殺人放火的都來了,就變成老大。

然後呢?然後就等著被警察抓啊哪有什麼然後。

我爺爺對我爸實在是沒輒,知道我爸對唸書一點興趣也沒有,就把他送去學一技之長,這個一技之長就是去學蓋房子。

「那年我快二十三歲了,浪子當了七、八年,也被你爺爺揍了七、八年。我還曾經被他叫來的軍官從冰果室硬拖回家,然後你爺爺把我痛打了一頓,打到你奶奶跪下來替我求情,那次我被打掉一根牙齒,流鼻血啦瘀傷啦眼睛腫啦那些就不用說了……,只是……沒想到啊……」他說。
「沒想到什麼?」我問。
「當年發的那個誓,還真的應驗了。」
「哪個誓?做不成浪子就做浪板的那個?」我說。
「對,我剛去當學徒學土水工程蓋房子的時候,剛好有一種新的產品問世,就叫做浪板,就是鋪在屋頂有起伏一波一波的那種東西。」

所以曾經有一段時間我都故意叫我爸「浪板爹」。

「不過如果沒有去當學徒,就遇不到你媽了。」爸爸說。

其實我爸的第一個女朋友根本就不是我媽,但是他總是在別人面前說他這輩子交第一個女朋友就栽在我媽手上,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之類的。但他偷偷地跟我說過,在他的浪子時期,他的女朋友就是一個換一個,遇到我媽之後才真的靜下來。

我爸說我媽很愛問他一些笨問題:『我是不是你第一個女朋友?』、『你是不是不會再愛別人了?』……等等的。其實這也無可厚非,通常女人都喜歡問這樣的問題,就算心裡知道得到的答案有百分之九十的機率是謊話她們也高興。

『老娘愛聽!怎樣?』 ← 這或許就是她們的心態吧,我想。

抱歉,把重點回到我媽身上。
一直以來我都有一個疑問,就是我媽年輕的時候是不是個正妹呢?坦白說其實我看不太出來,因為照片裡的她又黑又小,臉也很模糊,就連他們的結婚照我也看不太出來,因為妝化得有夠濃,那張臉塗粉塗得像在唱京劇一樣。

不過從我媽現在的樣子看來,她年輕時應該有過很瘦又很有氣質的時光。
對,我媽現在是個圓圓的…………小叮噹的妹妹小叮嚀,啊不,是老叮嚀。

我媽有個先天的小缺陷,不過生完我之後沒幾年她就去做小手術治好了。
她年輕時說話不清楚,因為舌頭下方的舌根肥大,讓她發音有點困難,就是人家說的大舌頭啦。

媽媽小時候家裡是在賣麵的,小小一個麵攤,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但每天生意都很好。我媽說其實也沒什麼原因,就是附近工廠跟工地多,很多工人都來吃這樣。

然後她就被我爸給把走了。

怎麼把的?其實一點都不浪漫,反而還有點蠢。
過程是這樣的。

我爸去吃麵,看見我媽媽,覺得有點正,心裡有點癢。
等她送麵來,他對她傻笑,說他是浪子,她說他色狼。
隔天他又來,叫了一碗麵,他問她的名,她說忘光光。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他叫她美女,她叫他色狼。
有一天下雨,麵店快打烊,我爸在對面,隔街兩相望。
她跑過對街,問他在幹嘛,他說剛下班,送妳一朵花。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封信,說信裡有話,很想對她講。
信我沒看見,不知內容啥,但我敢保證,他說他愛她。

講完。

我媽當年十八歲,正值青春年少風華絕代,我爸當年二十四歲,自以為很帥但還是差我一點點。

他們就這樣在一起了,莫名其妙的。

但就在他們在一起一年之後,我爸出了車禍,讓原本完整無缺的身體出現了缺陷。在摔車的過程中摔斷了右小腿事小,他的右耳在身體磨擦時接觸地面,因此磨掉了一半,聽力出現了問題,身體的平衡也出現了問題,所以我爸現在的右耳只有一半,耳朵的孔只有正常人的一半還要再小一點點。

但是,在我聽完爸媽的故事之後,我覺得那場車禍是老天爺故意的。
因為如果沒有那場車禍,我想他們就算結婚了,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感情和這麼完美的缺陷互補。

我爸說,那時他躺在醫院,心裡怕得要死,他很擔心如果真的從此聽不到了怎麼辦?他要怎麼適應這種生活呢?

這時我媽看出了他的慌張,看出他在害怕中還要硬撐著很堅強的樣子。

她用她有點大舌頭的口音,在他受傷的右邊耳朵,那包著好幾層還透著藥水和鮮血顏色和味道的繃帶旁邊,說了一句只有短短三個字的話。

雖然只有三個字,卻有著強大的力量。

『有‧我‧在。』我媽說。






* 他們的缺陷很完美,所以讓這兩個人在缺陷中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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