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大概過了兩個禮拜我才想到要去找她,等我見到她的時候那身上的擦傷都好得差不多了。

其實我躲在「來一粒」的對面路口的行道樹旁邊看了很久,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一種不太自在的感覺。我看到一個長得不算高,但穿著很高的高跟鞋的……姐姐在每一部停在檳榔攤門口的車子旁邊跟人家打情罵俏還聊天,就有一種很奇怪的不舒服的感受。

但是請不要誤會,這不是喜歡她,而是我對這樣的工作環境與規定有點無法理解,進而產生了一些不滿與憤怒。

我說為什麼賣個檳榔一定要只能穿比基尼或是內衣呢?到底是哪個白癡跟變態想出來的?那在麥當勞賣漢堡要不要也來這一招,看生意會不會好一點?

於是這些不滿與憤怒讓我在路的對面遲疑了很久,後來還是騎著腳踏車到她的攤口。

『欸!你來啦!怎麼這麼久才來?』她看到我之後很開心地說。
「不會很久……吧。」
『都快一個月了!』
「屁啦,才兩個禮拜好嗎?」我說。
『可是我覺得好像一個月了啊。』
「哎……隨便妳……」

然後有一輛車子停在我旁邊,是一部計程車,她示意我等一下,然後看著車裡的司機,只聽到那個人喊「菁仔三佰!」,然後她就叩叩叩地跑進去拿了檳榔,又叩叩叩地跑出來,然後我就聽到那個司機說:「噢!小姐,妳長得很漂亮喔!身材又好喔!當我女朋友好不好?」

這時我眼角瞄了一下那個人,兩隻瞇成一條線的眼睛盯著她的胸部看,一臉色情狂的樣子。
「幹你媽的色情狂……」這是我心裡面說的,我沒罵出來,不然我應該不會活著跟你們講故事。

『好啦好啦,快走啦,女朋友這種事有機會再說啦!』她很有技巧地打發了那個司機,然後數了數手上的錢,轉頭看了我一眼,『等我一下,我拿飲料給你。』她說。
「欸!」我叫住了她,「不用了啦!」
『哎呀小朋友不要囉嗦。』她這麼回應我。

說完她就叩叩叩地跑進去了。
那叩叩叩的聲音是她的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聲音。

過沒多久她就叩叩叩地跑出來,手裡拿了一個上面印著一隻乳牛的陶瓷杯子,裡面裝著涼涼的液體。

「這是什麼?」我問。
『好喝的!』她說。

我聞了一下,好像有蜜的味道。

「蜜?」
『對,是蜜茶。』
「我以為妳會拿那個給我。」我指了指她後方那個大冰箱,裡面有一堆飲料,而我指的是蘆筍汁跟黑松沙士。

『哎唷拜託,那個一點誠意都沒有,而且哪有我的蜜茶好喝!』
「喔。」我點點頭。
『這個蜜是我家自己採的喔!』她說。
「喔?是喔?」
『對啊!』她點點頭,『我家是養蜂的。』
「那妳為什麼不在家養蜂,卻跑來賣檳榔?」
『我家也種檳榔啊。』她說。

聽完我差點沒把嘴裡蜜茶給噴出來。

「哇銬,妳家搞的東西還真多啊。」
『哇哈哈』,她大笑起來,『我騙你的啦!』
「………」
『我家沒種檳榔,但真的是養蜂的。』
「那妳為什麼……」

我話還沒說完,旁邊又停了一部車,「小姐,雙子星一佰,包葉仔一佰。」裡面的駕駛人說。

然後她就叩叩叩地………這邊我就不再囉嗦了。

「我們剛剛說到妳為什麼不在家幫忙養蜂,跑來賣檳榔?」
『因為家裡不好過啊,我家有六個孩子,我是老三,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我爸爸跟人家賭賽鴿輸了很多錢,輸到我弟弟跟妹妹要唸書的錢都成問題,所以我才來這裡工作幫點忙賺錢啊。』她說。

話才剛說完,又一部大貨車停在我旁邊,坐在副駕駛座的一個身體黝黑的工人說「嫩的,三佰。」

然後她就叩叩叩………

等到她把檳榔遞給那個工人,那工人說:「阿妹仔,妳很漂亮耶,幾歲啊?有沒有興趣當我女朋友?」
『哎呀!快走啦!』她沒耐性地打發他們。

「妳每天都要被這樣……」
『虧是嗎?對啊,有夠煩的。』
「我是男生都覺得很煩。」
『這些嘴巴說說的都還好,有些人還會吃豆腐摸來摸去的很討厭,你又不能得罪客人,不然一個攤子這麼小,如果他一個不爽開車撞上來我命也沒了,還要賠老闆一個檳榔攤。』
「……喔……」我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回什麼。

然後我把蜜茶喝完,跟她說了一聲謝謝,「妳好像很忙,我就先走了,我等等要去圖書館唸書了,不打擾妳,拜拜。」說完,我騎上著腳踏車離開。

『喂!林士弘!』騎沒幾公尺她就叫住我。
「……」我回頭看著她。
『明天再來好嗎?』
「啊?」我皺了一下眉頭,不知所以的,「為什麼?」
『因為……因為………』她想了一會兒,『因為我有蜜茶給你喝啊。』她說。

我記得那天是星期日,隔天就是星期一,那並不是什麼假日,我要上課還要補習,根本沒什麼時間去找她。

但我還是去了,找了一點點放學後跟上補習班之間的空檔,我還是去了。

第二杯蜜茶比第一杯還要香濃,而且比較冰。她說她知道我一定會來,所以她先把它泡好放在冰箱裡。
『如果你真的沒來,那我就要自己喝掉它了。』她說。

這天跟前一天一樣,還是一堆車子來買檳榔,還是一堆司機要她當他們的女朋友,還有一個司機說我是他男朋友,我搖搖頭,她笑得很開心,好像終於找到機會看我臉紅一樣。

我有臉紅嗎?其實我不知道,而且我覺得應該是沒有。而這天她告訴我更多她的事。

她是屏東人,全家人都在屏東,爸爸本來在經營養蜂場,但主業是養比賽專用的鴿子和賽鴿,媽媽是家庭主婦,本來家裡過得不錯。而且她說了我才知道,一隻好的賽鴿至少都要十幾萬,還有那種直接賣一打十二隻要三佰萬的,要玩賽鴿真的要很有錢才行。

可是賭就是這樣,越賭越大,賭輸了就拿整個鴿舍來賭,最後輸光光,還輸掉房子。養蜂場的員工薪水發不出來,一個一個都離開了,還有去法院告他爸爸欠薪水的。

然後他爸爸自己跳下去養蜂,媽媽去市場擺攤子賣割包跟飯糰,兩個姐姐都嫁人了而且嫁得不好,大姐的丈夫還是那種一天到晚死不工作只知道喝酒跟打老婆的,她們完全沒辦法幫忙家裡,只剩下她還能出來工作。

『不到兩年的時間我家就垮了,我考上大學也沒用,根本沒錢去唸書。所以我才離開屏東來高雄工作,但沒學歷又有經濟壓力,只好來賣檳榔,薪水比較多一點。』她說。

其實我聽到她說她考上大學我有點意外,坦白說她實在沒什麼有唸書的氣質。
本來我還想聽她多說一點,但我補習時間快到了,一直來買檳榔的車子也沒停過,所以我跟她說了聲再見。

跟前一天一樣,這天要走,她還是叫住我,然後說「明天再來好嗎?」
這次我還是皺了一下眉頭,但我沒有問為什麼了。

星期二,我又去了。一樣是放學後跟上補習班之間的空檔。
第三杯蜜茶,開始有一種熟悉的味道,眼前這個女孩子好像變成我的朋友,不是那個在賣檳榔的女生。

這天要走,她還是叫住我,「明天再來好嗎?」
這次我直接點點頭,「好,明天我不用補習。」我說。

星期三,我去了,我在檳榔攤陪她一起上班到她下班,那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然後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她車子燒掉之後的兩個多禮拜都是用走路的來上班的。

『沒辦法啊,我沒錢買新車,沒錢坐車,只好走路啊。不過不遠啦,走個十幾分鐘就到了。』她說。

然後這天我們一起去逛夜市,吃了一些宵夜。她畢竟是比我大了四歲的女孩子,又男孩子氣,所以跟我走在一起的時候常勾著我的肩膀,坐在我旁邊的時候偶爾會把手擺在我的大腿上,好像根本不把我當異性,又或者她根本當自己是男生。

有時候我不經意看著她的某些表情跟側臉,會有一種心臟好像要著火的感覺。
十七歲的青春小男生,面對這種事總會不知所措的,尤其是她總是靠著你很近,身上穿著的總是那種會露出很深乳溝的衣服。

在她很自然地勾著我的手走出夜市的時候,我問了她一個很蠢的問題:「妳是喜歡我所以才勾著我嗎?」

當時她正吃著霜淇淋,面對一臉正經的我,她噗嗤笑了出來。

『小朋友!』她拍了一下我的頭,『你在想什麼?』
「啊………沒………有……啦……」看出來了嗎?我在結巴,「我只是怕被我同學看到,他們常來這個夜市的耶,如果被看到我要怎麼說?」
『好啦,你就說我是你姐姐啊,我當然是喜歡你的!』她說。

聽完這個答案,我嚇了好大一跳,卻不由得開心跟緊張了起來。

『可是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小朋友。』
「啊……什麼?」
『我喜歡你,是我喜歡你這個朋友。』
「不是……喜歡我?」
『不是那種男生女生的喜歡。』
「不是?」
『不是。』她點點頭。
「不是?」
『不是。』她又點點頭。
「喔……」

我傻笑著,卻突然有一種心裡空了一塊什麼的感覺。

回去的路上,我們經過她摔車的那條新開的大馬路。
她燒焦的車子還在原地,不過有些零件已經被拆掉了。『八成是被拆去賣給廢五金的了。』她說。

然後,她在我面前,從左邊的口袋裡拿出一包菸,然後抽出一根,將它點燃。
我不知道她會抽菸,我甚至沒看過女孩子抽菸,當然那些阿嬤跟阿姨例外,所以我很驚訝。

她在車子旁邊發呆了許久,沒說什麼。
我還在她剛剛說「只是喜歡我這個朋友」這句話裡難過著。

『我要回屏東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說。
「啊?」
『我要回屏東了。』
「什麼時候?」
『下個禮拜。』
「那什麼時候回來?」
『……』
「這……表情是……」
她點點頭,『我爸爸生病了,我要回去照顧他,還要替他顧養蜂場。』她說。

「所以妳不回來了?」
『對。』
「一直都不回來了?」
『對。』
「喔……」

我又傻笑著,但我到底他媽的在笑什麼?

『我們回家吧。』她說,然後坐上我的腳踏車。
「喔……」我點點頭。

到了她家,她下了車,沒說話,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摸摸我的頭,『你還好嗎?』她說。

「我……還好。」
『嗯,那就好。』
「我想跟妳說我喜歡妳。」我很緊張。
『嗯,我知道。』
「大概是……男生女生的……那種喜歡……」我說。

她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踩著腳踏車,轉身就走。

『林士弘!』騎沒幾公尺她就叫住我。
「………」我回頭看著她。
『明天再來好嗎?』

這次,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 因為我也不知道,該點頭,還是該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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