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 改變

愛情看似一個很寬很大的空間,
可以包容對方的缺點,
更可以去愛對方也愛的一切。

但它同時也是一個很小很窄的空間,
因為總會要求對方為自己改變,
或是壓抑著自己去為對方改變。

可是改變了後會更好嗎?
又或者應該問一個更高層次的問題………

「改變之後,有更快樂嗎?」



















自閉症兒童關懷協會跟高雄中正文化中心借了場地要舉辦一個活動,叫做「聽聽我,聽聽你」的活動,目的是為了提供自閉兒一個表演的舞台,讓他們得到肯定進而產生學習興趣。

黃老師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時候,是一個星期六下午,我正在幫薛杯杯撿他掉在地上的塑膠杯子,他看不見撿不到,而且年紀大了,手會發抖,拿不穩東西,阿基則是在旁邊跟一隻時常跑進社區的小黃狗聊天。

阿基:「吃過午飯沒?」
小黃狗:「………」無辜地看著阿基。
阿基:「看樣子你還很餓哦?」
小黃狗:「汪!」
阿基:「嘿嘿!我猜對了!Give me five!」
小黃狗:「……………」
我:「…………」

有好一陣子沒看見黃老師,他比小湘君出生時要老了許多,我指著他的耳鬢說:「黃老師,你的白頭髮多了好多啊。」
「我算還好的,」他笑了一笑,「為了小湘君啊,我太太老更多。」他說。

照日子算一算,小湘君今年十一歲了,黃老師五十七歲,呂老師也已經五十一了。

我沒辦法想像照顧一個自閉兒是一件多累的事,那會讓一個人老多快?
但黃老師說累其實一點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身為自閉兒的父母,「你不知道如果哪天自己離開人世間了,孩子怎麼辦?」他說。

我聽完頭皮發麻,這確實是一件最可怕的事。
像我這樣的局外人兼外行人才會去擔心照顧這個孩子多累,而他們早就已經超越了這些膚淺表面的問題了。這不只是自閉兒的父母會遇見的,所有罕病人的家屬都一樣會遇到這樣的情況。

黃老師把邀請卡交給我,詢問了我去看表演的意願,我向他要了第二張,「我想多帶一個人去好嗎?」,我說,黃老師高興的點點頭,給了我第二張。

阿基在一旁湊熱鬧,「士弘要去,我也要去。」黃老師就給了他一張。
「我說你不是值班嗎?跟我湊什麼熱鬧啊?」
「我可以調班啊,你怎麼這麼笨?」他說。

我都快崩潰了,我竟然被他說笨。

黃老師說,小湘君有參與這一次的表演,她要演奏鋼琴。
我問了一下小湘君的狀況,黃老師說,比起小時候,她已經進步很多了,呂老師幾乎是用生命在陪伴她,現在小湘君會笑,會叫爸爸媽媽,會正常說話,只是說的話跟同年齡的孩子不一樣。

「來聽聽她彈琴吧,士弘。」黃老師說,「我發現,她一直在用音樂跟我們說話。」
「好,我會的。」我說。
「好,我也會的。」阿基說。

上班之後我把一張邀請卡放在阿關的桌上,上面貼了一張便利貼,寫著:「跟我一起去,否則妳就會有生命危險。」
但那天異常忙碌,忙到我都忘了這件事了,一直到快下班了,我才在我座位旁邊的小軟木板上面看見她回的便利貼:『你沒帶我去,我就殺了你。』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兩張便利貼隔天被貼在公佈欄上,是不是平時跟我們打情罵俏開開玩笑的警衛保全捉弄我們?還是那些同事故意要讓我們兩個臉紅呢?

「你們都這樣相處的喔?」同事甲說。
「兩位的感情真是轟轟烈烈!」同事乙說。
「到底是要去哪裡?搞得這麼恐怖要殺來殺去啊?」同事丙說。

還有一個平常就很脫線跟狀況外的同事丁,他說:「Rock and roll!!!!」還比手勢。
這什麼意思啊?沒有人知道,天曉得他在發什麼神經。他跟阿基應該會很合。

那天約好晚上七點我去接她,當我開著車子到阿關家樓下,她早已經等在那裡。
她穿著一件藍色長裙跟一件米白色短袖的滾蕾絲邊的襯衫,還有一雙大概五公分高的淑女鞋,拿著一個跟裙子顏色很搭的小提包。

「原來妳有這麼氣質的一面啊?」她一上車我就忍不住地說。
『開玩笑,本姑娘…………』她話沒說完,只是一直用力地想把車門關起來,『這門壞了嗎?關不好耶。』她說。
「不是關不好,」我噗嗤笑了出來,「妳穿得再怎麼氣質漂亮,那顆腦袋還是一樣天然呆啊」。我說。
『哪有?這門就是關不好啊。』
「因為妳的長裙在門外面…………」我說。

她看了一下露在車門底外的那一截裙子,紅著臉慢慢地把它拉上來,然後輕輕的關上車門,『原來這個門這麼好關啊……』她說。

本來我出門的時候要載阿基一起去,但是他說我要去載女孩子他不好當電燈泡,我說我跟阿關還不是男女朋友,不用擔心會當電燈泡,他說這種事說不準的,說不定今天晚上看完表演就在一起了,我說他想太多。

最後他還是決定自己騎著小邁去文化中心。

那天的表演非常精彩,當你想像著一個學習與溝通都比正常孩子要慢很多很多,且頭腦另類、不被指導與影響的孩子能站在幾百個人面前的台上,表演出他們可能花了好幾年來準備的節目,你就會知道那是多麼感動的一件事。

那天的表演有短劇,有舞蹈,有扯鈴,也有樂器演奏跟合唱。
其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小男生,叫作展展,五歲。
他自己一個人站在台上,你可以看見他的爸爸媽媽就站在舞台邊邊一直給他鼓勵,但他就是呆站在那裡,大概有三分鐘,他是沒有任何動作的。

接著他說了一句話:「對,我要唱歌。」
然後他開始用可愛的童音但完全聽不懂歌詞跟音調的方式開始唱,我想現場除了他的爸媽之外沒有人聽得出來他在唱什麼,而且他還一邊唱一邊被天花板那些會轉動跟閃亮的燈給影響,歌唱得零零落落,甚至有沒有唱完都不知道。

但當他放下麥克風,他的媽媽立刻跑上台去,拉著他的小手不停地跟他說『展展一鞠躬!展展一鞠躬!跟台下的叔叔阿姨一鞠躬,快………』
展展一點反應也沒有,他自顧自地看著天花板的燈,還有其他旁邊一些我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的東西。

然後展媽媽說,『對不起,各位,展展在去年才被醫生確定有自閉症,當我們知道有這個活動的時候是在半年前了,這半年來他每天都在練這首歌《We are the world》,但是很好笑的是,身為他的媽媽,我也聽不出來他剛剛在唱什麼。』

這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開心地笑了。

展媽媽接著說:『展展不會英文,一點點都不會,他只是聽過這首歌,然後就跟著哼,而且是在他三歲的時候,有一天我聽他完整地哼完了,嚇得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我在想,我的天!我是不是生了一個神童?』

看見她瞪大眼睛誇張的說著,我們又被她逗笑了。

『但是生命不是想怎樣就是怎樣的,老天爺在展展身上施展了一些魔法,但是失靈了,所以他並不是神童,即使他對我來說是多麼特別……』展媽媽說。

這時候展展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一樣親了媽媽一下,然後向台下鞠了個躬。
那一瞬間現場爆起的掌聲如雷,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阿關在我旁邊流下眼淚,阿基則是哭得很誇張。

等到掌聲漸息,一架鋼琴被推到台上,十一歲的小湘君站在鋼琴旁邊,她似乎很緊張地一直盯著在舞台旁邊的爸媽看。

這時阿基跳了起來,「小湘君加油!!」他大喊,像個瘋狂的粉絲一樣。
「她就是小湘君。」我輕聲地對著阿關說,「她真的是個天才!」

音樂響起,是著名的《卡農》,聚光燈打在小湘君的身上,她看起來像是一個名滿天下的鋼琴家,台下多少聽眾挖乾淨了耳朵只是為了聽她短短一奏。

我不懂鋼琴,我不知道怎樣才叫做「彈得很好」。
但是當那悠揚音樂聲從台上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緩緩飄進我的耳朵裡讓我不停地起雞皮疙瘩的時候,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就覺得她彈得真的很好。

阿關聽得入神,眼睛閃爍出光芒。
阿基好像很緊張一樣握緊拳頭注視著小湘君。

然後音樂停止,現場再一次爆起掌聲,主持人拿著一支麥克風給小湘君,「聽說小湘君有話要跟媽媽講是嗎?」主持人說。

小湘君猶豫了一下,接過麥克風,站起來走到台前,她轉頭看了一下爸爸媽媽,然後抬頭看天花板,『我………』她只說了一個單字,然後就安靜了。

正當主持人要過去引導她說些什麼的時候,她把麥克風放到地上,然後跑向呂老師,緊緊地抱著她。

這下完了。
阿關靠在我的肩膀上哭,阿基又崩潰了一次。

那天表演結束,我向阿基、黃老師夫婦還有小湘君短暫地告別之後,跟阿關留在文化中心裡頭散步,剛剛的感動還滿滿的在心裡。

『還好你有帶我來,不然我真的會殺了你。』阿關說。
「還好妳有陪我來,不然殺人的一定是我。」我說。
『我真不敢想像那些孩子的爸媽有多辛苦。』
「妳應該想一下那個孩子自己有多痛苦。」
『嗯,你說的對。』她點點頭。
「所以我這個根本就不算什麼。」我指著自己的第六根手指頭說。
『你這叫得了便宜還賣乖,』她說,『都比別人多了你還想怎樣?』說完她就快了我兩步地往前走去。

聽完之後我頓了一會兒,看著她的背影,我說「還想跟妳在一起……」
但她抬頭看著天空,好像在做著深呼吸的樣子。

我猜,她應該沒有聽見吧……








* 你當老娘耳聾啊? ← 抱歉,這句話是作者亂來,請別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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