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住在E棟的小兒麻痺畫家開了畫展耶我的天啊!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很吃驚,因為有一度傳出他可能就快要病危的消息,好久好久沒有看見他,但沒想到竟然開畫展了。

畫展是免費進場的,他請社區主委把消息貼在電梯公告欄跟社區佈告欄上面。我不小心在搭電梯的時候看見,還一度以為只是一個普通畫家的畫展。

就在高雄社教館的展示廳裡面,一共展出了他一百三十二幅畫,主題名稱是「殘最不殘,缺亦無缺」。

然後曾經放過他一次鴿子的總統這一次真的來了,也因為總統來了所以電視播出了他開畫展的新聞,然後我爸媽才驚叫說:「哎呀!是那個住在E棟的畫家呀!」我說爸媽,電梯的公告你們都不看,到底你們眼睛都在看哪裡?

新聞裡記者圍著他採訪,但還是問了一些很白癡的話。
記者:「終於開了畫展,心情怎麼樣?」

我說這是不是學校教的還是教科書上這麼規定,當記者的一定要問「心情怎麼樣」的問題呢?

我們時常看到這樣的新聞:某天一個機車騎士不小心出了車禍被後面砂石車碾過當場慘死,家屬痛哭,記者跑過去:「你的家人死了,你心情怎樣?」

然後像是去年台灣的八八水災,災情慘重,有一些住在山上的居民,連家都被土石流給衝走了。記者跑過去:「你家被大水沖走了,心情怎麼樣?」

然後像是一堆被抓到警察局或是被移送法院的一些社會關注的大案子,例如殺人案或是經濟罪案之類的,記者看見被告一現身就立刻衝上去:「據說檢察官對你求處十五年徒刑,你心情怎麼樣?」被告沒說話,記者眼尖看見旁邊的被告家屬,馬上又問:「你兒子就要被求處十五年徒刑,你心情怎樣?」

每次我看見這樣的問題,我就會在電視前面當事人回答:「幹!我罵你幹你心情怎樣?」
但有一次我忘了我媽在旁邊,當我話一說完,我媽說:「………嗯,罵得好,不過,在家裡罵罵就好,知道嗎?」

嗯,媽,我知道。有時候某些髒話只是不吐不快而已。

但這次的主角是我的鄰居,人家是畫家。他應該是個很有風度的人,不會像我一樣沒水準把髒話掛在嘴邊。

「我心情很好啊!終於可以開畫展了。」他回答記者說。
「總統剛剛買了你一幅畫,你心情怎樣?」幹,又來了。
「很好啊!謝謝總統捧場。」
「為什麼你會想要當畫家?」
「我愛畫畫,那是我活下去的動力。」
「能不能說得具體一點?」
「就是…………」他想了一想,「我覺得小兒麻痺反而讓我更無敵了。」他說。

然後他回頭用他萎縮的身體和左手指著那些畫,擋在鏡頭前面的那些記者讓開的視線,他繼續用他有自信的語氣說著:

「如果連我都能畫出這些東西,這世界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我在家裡看到這段新聞,激動地站起來鼓掌,我爸媽在旁邊也是頻頻點頭說厲害,真是讓人佩服。

但我想說的是,我不只是佩服他對自己生命的苦力,我更佩服的是他那些思考將足以影響很多人。

這世界上有太多好手好腳卻一無是事的人了。
看看那些去搶劫去殺人或是飆車砍人的無聊份子,或是那些遊手好閒靠父母養坐吃山空天天享樂不努力的王八蛋,再對比這個畫家,你真的會有很多感慨。

就像我知道便當西施的故事之後,我也有很多感慨。

那天大雨中便當西施站在保全室的門口,當時的保全並不是阿基,是另一個年記較大的叔叔,我們叫他阿叔。

阿叔是一個很愛自言自語跟碎碎唸的叔叔了,大概六十歲有了吧。
你從他身邊走過會常常聽到嗡嗡嗡的聲音,那不是小蜜蜂喔,那是他在自言自語說話的聲音。

因為前一天晚上阿基值夜班,所以早上的時間他是在睡覺的。
事情發生當時我正在上班,而且照時間推估我應該正在跟Tim還有Jack玩講笑話但不可以笑的遊戲。

莊小婷把兩個孩子帶到銀行來聽理財專員講一些理財規劃,怕兩個孩子鬧場所以請我替她帶一下。

「講笑話但不可以笑?」意思是講了或聽了都不能笑是嗎?我是這麼理解的,可是我一直贏,我覺得不太好玩。

因為這個年紀的小朋友只要聽到關鍵字就一直笑,例如「屁股」、「屁屁」、「阿屁」、「放屁」、甚至是一聲「噗」,都會咯咯咯笑得亂七八糟的。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對「屁」有一種特別的情感。我是說真的,不信你去試試看。
阿關說我一直在帶壞小孩,『人家才幾歲你一天到晚跟他們屁來屁去的是在幹嘛啦。』她說。

啊!對不起,離題到屁屁去了,故事回到便當西施身上。

阿叔看見一個女人抱著孩子狼狽地站在雨中,一副連傘都快撐不住的疲累,他趕緊拿著傘跑出去,問她要找誰?

『我找阿基……』便當西施虛弱地說。

阿叔把她帶進保全室,然後到阿基在睡覺的小隔間去叫他,阿基這個人睡覺跟死掉差不多,我以前無聊時有試著去叫過他,還踹了他兩腳,他繼續磨他的牙打他的呼,一點反應都不給你。

『沒關係,不用叫他,讓我在這裡躲雨等他起床就好……』便當西施對著阿叔說。

然後下午三點半,便當西施等了五個小時,阿基終於起床了。
當他走出小隔間看見便當西施跟她兒子,第一眼還沒認出來,等到便當西施叫了他一聲,他才大叫:「哇────妳怎麼在這裡?!」

「人家早上十點半就來了,等了你半天了,叫你也叫不起來,睡得跟死人一樣……」阿叔一邊唸一邊準備交班給阿基。

但是阿基好像沒在聽阿叔說話,他只是一直問便當西施說「妳在這裡幹嘛?」,阿基看了一下她的行李,再看了看她的兒子,「哇,長大了,我前兩年看的時候還在學走路啊。」阿基說。

然後便當西施就哭了,一把撞進阿基懷裡,抱著就是一陣大哭。
阿叔要走的時候已經停雨了,他還回頭繼續碎碎唸了幾句:「人家孩子都有了還不養,現在找上門了吧?」

阿叔一整個狀況外,他以為是阿基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就不負責然後跑到高雄來當保全,現在人家終於找上門了這樣。

我猜那五個小時裡面便當西施應該是不敢跟阿叔說話的,當你看見一個有點年紀的叔叔一直在嗡嗡嗡的你會敢跟他說話嗎?

便當西施哭了沒多久之後,便當少爺也開始哭了,便當少爺是她兒子,這個外號是阿基取的,我覺得超有創意。

阿基這天忙的要死,要安慰便當西施不哭,還要安慰便當少爺不哭,還要跟薛杯杯打屁聊天,還要去巡邏,一整個好像快虛脫這樣。當我下班回家,他一遇到我馬上拉住我說:「我房間裡有個女人!」

然後他把便當西施的事情告訴我,我才知道她之所以遠道來高雄找阿基,實在是因為走投無路了。

「她被家暴得很慘,」阿基說,「我看到她的臉頰是腫的,她的手腳更嚴重,衣褲掀開到處都是瘀血。」
「我超想去宰了那個混蛋!」阿基生氣的說,我第一次看見他幾乎要噴火的眼神。

他說,便當西施的先生是地方名紳的兒子,爸爸有錢,投資很多企業,家大業大但心術不正,當初完全不知道內情的情況下就嫁過去了,以為從此就要當少奶奶過好日子,結果是惡夢的開始。

她先生好像心理有病一樣,不准便當西施說一句違背意思的話,把女人當成是古時候呼來喚去的ㄚ環在對待,懷孕前就已經動手打了幾次了,懷孕後根本不在乎肚子的孩子,還是照打不誤。

「她說肚子六個月大的時候還被打到送醫院,小孩差點保不住……」阿基咬著牙憤恨地說著。

前兩年阿基去找她的時候,她好想跟阿基說『救我』,但說不出來,她想起當年對阿基那種輕蔑的態度,就覺得自己很可惡。


但她真的走投無路了。
她被打還沒關係,小孩子還會被拿來出氣。她好幾次跑到朋友家裡躲起來,沒多久就會被抓回去,因為她所有的朋友她先生都認識。

「只有我,他不認識,她來找我一定不會被抓到。」阿基說。
「所以,你現在房間裡有個女人?」我說。
「嗯!」他點點頭,用力地,「便當西施,你要見她嗎?我去叫她!」他說。
「不,不用了。」我拉住他,「你要她暫時住在這裡,是嗎?」我問。
「對啊!」
「那個小隔間?」
「對啊!」
「那張只能睡一個人的躺椅上?」
「對啊!」
「給她跟小孩睡?」
「對啊!」
「那你睡哪?」
「我去桌上趴著睡啊!」
「喔!那你要她們母子兩這樣睡多久?」
「咦?對喔………好像不太好………」
「你才知道不好?」
「我應該再去買一張躺椅,她們就不用那麼擠,對不對?」
「……………幹………」
「幹嘛罵我啦?」
「還好你很善良,不然我從你身上實在會找不到值得拍拍手的優點。」我說。
「哎唷,我就比較笨嘛,所以我才每件事都問你啊。」
「你不是該去買一張躺椅,而是該去租一間房子,或是買一間房子了。」
「租房子很貴啊,買房子更貴……」
「你沒存錢啊?」
「有啊。」
「這裡是高雄,高雄跟台北不一樣,高雄的房子便宜、環境好又方便、消費低又有人情味。」
「所………所以?」
「所以,過兩天放假的時候快去看房子吧!你可以約我,我陪你去。」我說。
「可是,我存款不多啊,我怕買不起。」
「你乾媽有給你錢,不是嗎?」

然後他才恍然大悟,「啊!我都忘了我有媽媽了!」他說。

兩天之後陪著阿基去看房子,在盡量不找仲介單純朋友介紹比較不會再被多賺一筆仲介費的情況下,阿基看上了一間三十多坪大的公寓一樓,他指著那前面大概有能停一部小車的小小院子說,我可以在這裡種一些菜自己吃。

「你會種菜?」我問。
「不會,但它們不是澆水就會活了嗎?」阿基說。

阿基啊,不是這樣的,菜不是澆了水就會活的。
就像便當西施一樣,不是嫁了有錢人家就會幸福的。

這世界的邏輯不是直線思考就能理解的事情太多了,如果事情都這麼簡單,那麼就不會有複雜的事引起我們複雜的情緒了。

阿基一個月後搬離了保全室後面的小隔間,他新家裡有很多家具都是我去幫他挑選的,我還送了他一幅畫,那是一幅很有意思的線條畫,上頭畫了一個簡單的人頭,沒有表情跟五官,只有輪廓,在人頭的上方有很多符號,還有一個大大的問號。

「那像是你簡單的頭腦一樣,需要一些問號還督促你自己思考。」我對阿基說。
但從他的表情看來,他似乎不太能理解我的意思。

他們要離開那天,便當西施還走過來擁抱了我一下,『阿基有你這個朋友真好。』她說。
『我也是妳的朋友。』我對她說。

我發現她的微笑很甜,那大概就是阿基說過的「感謝老天爺終於讓我遇見妳了」的那種感覺吧。我大概可以了解阿基為什麼會喜歡便當西施了,那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親切感。

我想起第一次跟便當西施見面的時候,是在一個涼風徐徐的晚上,我買了兩瓶養樂多要給便當少爺,便當西施一直在叫他張開那張小小的嘴巴說叔叔謝謝,可惜他只是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不認識的叔叔。

『對不起,他比較怕生。』便當西施說。
「沒關係,沒關係,再多買幾瓶養樂多他就認識我了。」我說。

阿基搬離了他住了好多年的小隔間,我感覺是有點寂寞的。
雖然我還是幾乎每天都看得到他這個笨蛋,但是當我看見他下班不是躲在小隔間裡而是騎著小邁回到他自己的家,我一方面替他高興,一方面又覺得好像什麼東西又變了。

我記得我曾經對阿基說過「你需要被需要」這句話。
但後來想一想,其實對我而言………

阿基的存在,也是我的需要。













* 我們都一樣,都需要被需要。*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hiyaw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