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關告訴我她要離開台灣的時候,我嘴巴裡的筒仔米糕差點吐了出來。
「離開台灣………咳………是什麼意思……?…咳……」我差點噎著,但還是把話說完了。

『我要去遊學。』她說。
難怪這天她有點心不在焉,手裡拿著湯匙不停攪動著眼前那一碗四神湯,就是沒有動口把它吃下去,一臉在想事情的樣子。

「什麼時候決定的事啊?」
『唸大學的時候。』
「唸大學的時候?妳說的是十年前啊?」
『嗯……』她點點頭。
「妳十年前決定要遊學,十年後才要成行?」
『因為沒錢啊,我要工作要存錢還要替爸媽分擔一些家用,我存了好久啊,終於有錢可以去遊學了,而且是最後一年的機會了。』她說。
「那妳要去哪裡?」
『澳洲。』
「喔?一堆無尾熊的地方。那為什麼是最後一年的機會?」
『因為我要辦的是打工遊學簽證啊,超過三十歲就不能辦了,我就快要三十歲了啊!』
「喔?妳這麼老了喔?」我故意落井下石了一句。
『哼哼,你也不年輕啊林先生。』她說。
「那妳要去多久?」
『………呃………最少半年……』她的語氣聽來有點支唔。
「妳就老實說吧,不要呃來呃去的。」
『…………一年啦。』
「一年?!」
『我就知道你會有這種反應……』
「一年耶,三百六十五天耶,我怎麼不會嫌久?」
『所以我才一直不敢告訴你我要去遊學啊,但沒告訴你我又不敢去啊!』
「所以妳才會一直玩那一碗可憐的四神湯,面有難色話到喉頭哽在中間吐也吐不出來吞也吞不回去這樣是吧?」
『………嗯………』她點點頭。

我能說什麼呢?

「那………妳就去吧。」我說。
『真的?』她驚訝著。
「不然咧?不讓妳去嗎?用狗鍊子綁著妳嗎?」
『我以為………』
「以為怎樣?會有一場革命是嗎?」
『是啊。』
「為了遊學跟妳革命,我不會那麼無聊的。」
『所以我真的要去囉?』
「嗯,去吧,什麼時候出發?去哪個城市?」
『手續辦好,簽證拿到,寄宿家庭找到就出發了,最多大概一個月吧。我要去墨爾本。』
「有人陪妳嗎?」
『我有認識的幾個同學在那邊定居了,不過她們都在雪梨。』
「距離很遠吧?」
『聽她們說,搭飛機八十分鐘就到了,好像九百公里左右吧。』
「也是很遠啊,這樣怎麼互相照顧?」
『我會先去雪梨適應當地生活,住她們家一陣子,等墨爾本大學開學我再到學校去啊。』
「不會麻煩人家嗎?」
『不會啦,那是很熟感情很好的朋友,而且她們的小孩也很可愛啊!』她說。
「喔,那妳已經打算好就好啦。」
『那我去了一年你怎麼辦?』
「怎麼辦?不怎麼辦啊。繼續上我的班,繼續每天跟阿基打屁,這一年裡地球還是繼續轉,日子還是繼續過囉。」我說。
『喔………』
「然後一年後妳回來,我老了一歲,妳也老了一歲,其實變化不大,但小湘君應該要上國中了吧,然後Tim跟Jack應該要上大班了,便當少爺也待在幼稚園一年了這樣。」

然後沉默了大概一分鐘,她終於開口問了她其實最想問的問題。

『那你會不會去交別的女朋友?』她說。
「哎呀呀!」我用手摸著下巴,「這我倒是沒想到耶,考慮一下好了…」我說。
『哼哼!』她白了我一眼,『好啊!你交啊,那我就交一個澳洲男朋友!』
「哼哼!好啊!妳交啊!那我就去趕緊去辦美國遊學,去交一個美國女朋友!」
『哼哼!好啊!你去美國啊!那我就從澳洲飛歐洲,再去交一個歐洲的男朋友!』
「哼哼!好啊!妳去歐洲啊!那我就從美國飛非洲,再去交一個非洲的女朋友!」
『不會吧!連非洲的黑人你都要?』
「妳都先說要交澳洲男朋友了,管我要去交哪一洲的喔?」
『是你自己先說要考慮一下交別的女朋友的耶。』
「講講的妳就信喔?」
『你說的我就信啊!』
「那我說我會等妳回來妳信不信?」
『我不信。』
「妳看看,又不信。上一句才剛信,這一句又不信,真是神經病。」
『你剛剛那句再說一次嘛。』她撒嬌的語氣出現了。
「哪句?」我故意裝酷。
『就那句我不信的啊。』
「既然不信幹嘛還要再說一次?」
『說不定講第二次我就信了。』
「不信的話,講十次都不會信的。」
『那你再說一次我就信啦,我保證,拜託拜託啦……』她拉著我的手,臉在我的肩膀上摩蹭。
「是哪一句?我忘了。」
『就是你會等我回來那一句呀。』
「喔,你會等我回來。」
『喂,你很故意喔!林士弘,你要說我會等妳回來。』
「我會等妳回來。」
『嗯!我信!』
「我會等妳回來。」
『嗯!好!』
「我會等妳回來。」
『好了啦!』
「我真的會等妳回來。」
『笨蛋…………』

然後她抱著我。
那碗四神湯早就涼掉了。

一個月後,我請了一天的假開車送她到桃園機場。
她把公司的工作辭了,畢竟一年太久了,沒辦法請假請一年的。她說等她回來再回公司上班,她喜歡跟我同一個地方工作。

這天,我告訴自己盡量不要依依不捨,所以我一直是一副她幾天後就會回來的樣子。我感覺到她也是,她不想讓離別的氣氛太重,還一直拉著我說一些言不及義的話。

『無尾熊的大便是什麼顏色?』
「呃………黑色。」
『錯!是大便的顏色。』
「…………」
『快點猜猜我放在背後的有幾根手指頭?』
「呃………三根。」
『錯!是十根。』
「…………」
『胖到兩百公斤的小明為了一支手機終於發誓要減肥了,為什麼?』
「因為減肥送手機?」
『不是。』
「因為他坐壞別人的手機?」
『也不是。』
「那不然咧?」
『因為他有一天上課的時候被他後面的同學說,拜託老兄讓一讓,你擋到我的手機訊號了。』
「…………」

你看看,這些話夠言不及義了吧。

在進海關的門前,她特別叮嚀我,『如果你夏天要來找我,記得帶上雪衣多穿衣服,因為台灣的夏天是澳洲的冬天喔。』
「我知道。」
『那如果你冬天要來找我……』
「就帶夏天的衣服不然會中暑,我知道。」
『那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嗎?』
「沒有耶,就小心安全,好好地去好好地回來。」
『但我有一件事一直沒跟你說。』
「什麼?」
『我已經放在你的辦公桌抽屜裡了。』
「什麼啊?」
『你去看了就知道啊。』

說完,她輕輕地吻了我的臉。
然後在我耳邊說,『改天見。』,轉身就走進海關了。

這句「改天見」真是一句好棒的話。
沒有強烈的離別感,也沒有隨之而來可怕的漫長等待,好像不需要約定何時,你將隨時都可能再見到對方。

就像那句「我會等妳回來」,不用說她也知道我會等她回來,我相信今天就算角色互換,變成我要去遊學,我相信她也會等我回來的。

如果我們更早就相識相戀,那時候我才剛要去當兵,這比遊學還久,一當就是兩年,我想她還是會等我回來,我相信她一定會等我回來。

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人正在「等待」誰回來。
我只知道薛杯杯等了快十年了。

阿基真的是我們社區的守護神,不知道是註定的還是真的老天爺有眼,每次社區裡的老人有病痛或是意外,他總是第一個發現的。

已經離開的顏婆婆是,薛杯杯上次生病也是。
而這次薛杯杯又生病了,也是阿基發現的,而且這次他動作更快了,他用手機撥了119請救護車,然後用肩膀跟臉夾著電話,一邊跟救護人員說地址,一邊把薛杯杯抱到樓下來。

「他真像個天使啊。」篤信耶穌的社區主委這麼說。
「嗯,是啊,一個笨笨的天使。」我說。

只可惜天使不是神,更不是醫生,他能把薛杯杯送到醫院,卻沒辦法把他救回來。

薛杯杯這次不像上次一樣只是高燒感冒了,而是多重器官衰竭。
他在醫院急救的時候,旁邊只有主委跟阿基,以及幾個醫生護士,連一個可以替他簽什麼急救切結書的親人都沒有,連我都是下班之後才趕到的,但我到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我回想起十多年前天天陪著他的那隻黑仔,還有一點都不親切又怪里怪氣的薛阿姨,還有那個常常沉默不語事必躬親的兒子,再加上他自己,組成了一個家。

一個對大部份的人來說是個奇怪的家,但對薛杯杯來說,卻是一切。
然後他的一切一個一個離開他,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難過。

是的,薛杯杯走了,享年七十五歲。

他大概跟顏婆婆一樣,感覺自己的時間差不多快到了。
於是他寫了一張紙條,留在家裡的飯桌上。

他用他只剩下五十公分視距的眼睛,寫了一行字:

「鴻世,爸爸想跟你說一句對不起,等了十年。」







* 等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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