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薛杯杯總是把我的名字叫反了。
原來他的兒子叫薛鴻世。

在等待的那些年間,他總是叫我弘士啊弘士啊,原來其實他是在叫鴻世。
我想他是渴望著叫出鴻世的名字時,那回應他的聲音是他兒子吧。但是很不巧的,每次我都跟他說:「薛杯杯,我叫士弘,是士弘,不是弘士。」

薛杯杯,對不起,我想我一定讓你很失望。

找到薛鴻世的時候,薛杯杯已經去世三天了。
在薛杯杯家裡找到的一本很舊很舊的電話簿裡,看見一行字寫著「兒子:09xx-xxxxxx」,照著電話打過去,「您好,您撥的電話已經暫停使用。」

然後我們直接打到電信公司的客服,請他們幫忙查詢這個用戶其他的通訊電話跟地址,但他們以「客戶資料無法透露」的原則拒絕我們,連銀行那邊都已經查到人了也一樣,就是不願意透露資料。

結果可愛的阿基在那本老舊電話簿裡看見另一個號碼,他說「有個人叫廖旺嘉耶。」

「廖旺嘉是誰啊?」我說。
「旁邊還一括弧寫鴻世的同學。」他說。

然後我們就找到薛鴻世了,是廖旺嘉先生幫我們找到的。

其實從十年前他離開薛杯杯之後我沒有再見過薛鴻世,對他最後的印象是那片不知道已經破了幾次的玻璃,還有他被薛杯杯打破的頭,以及那一句驚天動地的「操你媽的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姓薛。」

在薛杯杯的告別式裡面,我其實一直想問薛鴻世說:「你遺憾嗎?」

仔細地把事情都整理一遍。

三叔公年輕時壞事幹盡殺人放火,就算讓他叱吒風雲,整個台灣當時他最強好了,最後呢?只能待在柬埔寨那種落後的國家,連高雄都回不來。

「微雨之城,是歸,是還」,已經寫得很清楚了。
高雄就是他的微雨之城,是他的依歸,是他一直想回來的地方。但他就是死在柬埔寨了。

當檳榔西施的小璇也是。
家庭因素讓她沒辦法繼續唸書,年紀輕輕就自己離鄉背景在外面工作賣檳榔,爸爸玩賽鴿爛賭,媽媽是家庭主婦沒有經濟生產能力,兩個姐姐嫁得早又嫁得差,然後她就活該要揹起整個家的擔子,要養蜂還要照顧那個已經生病的老爸。

在大學錄取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不到的年代她能考上大學,能為自己的將來好好衝刺一番,但她卻不行。

我也很想問她:「小璇,妳遺憾嗎?」

黃老師跟呂老師,人好又聰明的一對夫妻,卻生下了自閉症的小湘君,每一對父母親對孩子的唯一基本希望就是健康,這件事對他們來說根本是奢求。

我跟黃老師說過他的頭髮白了,你真該看看他當時笑一笑,然後說「我太太的更白」的那個表情。其實我看得是很心酸的。

我很想問黃老師跟呂老師說:「你遺憾嗎?」

薛杯杯就不用說了。
當年那些瘋狂的行為跟舉動讓自己最後僅剩的一個兒子都離開了他,我想應該有很多人會覺得他其實是自做自受。

但在我的看法是,回首他十年孤獨生活又期待兒子回家的那些點滴,當年他的那些過錯,也付出了代價了。

我也很想問薛杯杯說:「你遺憾嗎?」

就像今天我想問薛鴻世是一樣的,「你遺憾嗎?」

這時我看了一眼淚流滿面,哭得不能自己的薛鴻世,再轉頭看了其他寥寥可數,幾乎沒有什麼親朋,只有一些鄰居在場的告別式,然後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

那第六根手指頭被削去的傷口早就已經好了,成了一個淡黃色的疤痕。
我突然領悟了一件事。

三叔公有唇顎裂。
莊小婷有長短腳。
小湘君患自閉症。
幾乎要全盲的薛杯杯。
E棟的畫家有先天性小兒麻痺。
我有第六根手指頭。

我們都是身體有殘缺的人,但這些殘缺就真的是殘缺嗎?

其實不是。
人生最大的殘缺不是身體上的,而是遺憾。

薛杯杯的遺憾,薛鴻世的遺憾。
小璇的遺憾,黃老師跟呂老師的遺憾。

人生是由很多故事組成的,而遺憾是其中的一部份。
某些遺憾造成的殘缺是可以彌補的,某些則不行。

仔細想過之後,你就會知道什麼對自己來說是重要的,而什麼是可以或是該放棄的。我們都只是在做同一個動作而已,就是盡量讓自己不要有遺憾。

我替便當西………呃……惠瑛,替惠瑛找到了一個手搖飲料店的工作,是我一個同學開的。
他家本來就不缺錢,開手搖飲料店是興趣跟防無聊而已,結果不開則矣,一開驚人,退伍後到現在一共開了七間分店,大概是他選店的眼光獨到,開在哪裡都賺錢。

「開到十間店我就不開了,好累啊。」他說。
「有錢賺還嫌累啊?」我說。
「有錢賺跟累是兩回事啊。你不知道處理店裡的每一個大小瑣事是多煩的一件事情啊。」
「哪些瑣事?」
「一大堆啊!員工三不五時就給你出狀況,什麼失戀喝醉酒的啦、今天做一做明天就不幹的啦、趁其他人不注意的時候偷錢的啦、跟客人槓上互罵髒話的啦,不然就是今天哪家廠商貨送錯啦,明天哪家廠商的茶葉變質啦、衛生局突然跑來說要檢查我的飲料會不會大腸桿菌過高啦…………一大堆啦!有夠煩的!」
「既然這麼煩你還要開十間?」
「我答應自己要開十間的。」
「那就算你活該啦。」我說。
「是啊,算我活該。」他苦笑著搖頭,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包菸,抽出一根點上,「所以女朋友嫌我沒時間陪她,也跑了。有時候我會問自己,十間店跟一個女朋友,哪一邊比較重要?」他說。
「這沒辦法比較啊,不一樣的東西。」
「但是對我來說好像一樣重啊。」他說。

然後我又從他的眼睛裡看見了那個熟悉的東西。
那個東西叫遺憾。

惠瑛是個肯做的勤勞的女人,面試之後很快地就說隨時可以上班,我同學答應讓她帶著便當少爺工作,只要別把店給炸了一切都好說。

惠瑛的丈夫終於答應離婚,便當少爺的監護權官司就要展開了。
這代表著我又有新的任務了,就是替阿基找律師。

律師這樣的職業在我身邊不常出現的其實,但我想可以透過一些朋友或是公司的關係去找找看,阿基那個愛哭鬼又因為這樣要哭給我看,我趕緊阻止他,「你別哭!事成之後請我吃夜市牛排就好!」我說,結果他拍著胸脯說,「夜市牛排不好吃!我們去吃品王牛排!」

阿基,是王品,不是品王。
你說的品王可能是山寨版的,就算有我也不想去……

阿關到澳洲一個禮拜左右會打三通電話給我,澳洲跟台灣時差只有兩小時,比台灣快,所以我接到她電話的時候大部份都是我快要去睡覺的時候了。

她這個人在台灣就已經很天然呆了,去澳洲更是天然呆。

她說她在那裡的某間咖啡館點了一杯卡布其諾,那是一杯又苦又濃的卡布其諾。她朋友說這裡的卡布其諾就是長這樣,她喝得是極度地痛苦,又捨不得不喝,因為一杯十三塊,大概是台幣三百二十元。

她說在墨爾本要自己按綠燈,而且車子都是靠左行駛。在唐人街有一間店的招牌寫著「正宗台灣波霸珍珠奶茶」,而肯德基比麥當勞還要受歡迎。她在市區看見一棟看起來有點像台北東區SOGO的建築,結果那是一棟大型停車場。

接著她又說在那裡的合法地打工要申請稅號繳稅,雖然抽得很高但也比較有保障。她在一間速食店打工,時薪十八塊澳幣,扣掉稅額實領十三塊左右。

我問她,「想念台灣嗎?」
她說:「想啊!好想!不只想台灣,還想高雄!」
「那就回來吧。」
『哎唷!你不要吊我味口啦,你知道我超想回去的,但是澳洲游學是我的夢想耶,沒有達成我會一輩子遺憾的。』

是啊。
會有遺憾的事情就別做了,我們都不想再有遺憾了。

「那既然妳不回來,那我就要去找妳囉。」
『真的?』電話那頭的她尖叫著,『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她高興地說。
「大概十幾分鐘之後吧。」我說,「我睡著之後會夢到妳這樣。」
『你很愛耍嘴皮耶。』
「妳也很愛聽不是嗎?」
『士弘,我很想你喔。』
「嗯,我也是。妳遠在千里要自己小心,出事我可救不了妳。」
『放心放心,我這麼聰明的頭腦絕對沒問題的。』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妳的頭腦……」我說。

其實她去澳洲之後,我以為我上班看見她那張空盪的辦公桌會有寂寞感。但後來感覺還好,因為我覺得她好像沒有真的離我很遠這樣。

那張她留在我辦公桌抽屜裡的小紙條,我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原來她把它夾在我的行事曆裡面,上面寫著:

『九月二十號,明年的今天,我就回來了。
等我回來嫁給你,那天就是嫁給你節。』

這天我不知道為什麼地那莫名其妙的症狀又開始發作了,心裡面一直在「塔塔塔塔塔塔塔塔…………」地一整天,於是我下班之後又跑到肯德基去買了一盒蛋塔。

在排隊的時候,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對情侶,好像剛在一起沒多久吧,兩個人像是被膠水黏起來一樣沒分開過,感覺很甜密。

我聽到那個女生說『我沒想到高雄變這麼漂亮耶。』看樣子她可能很久以前來過高雄,對高雄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鐵灰色的工業城市。
那個男生回說:「開玩笑!高雄耶!我家耶!」一臉驕傲的樣子。
『是不是你們高雄人都説高雄是什麼海洋之都啊?』
「海洋之都是那些政治人物在選舉的時候硬掰的,下次選舉就不是海洋之都了,不過不知道都什麼就是了。」那男生說,説得真好。
『海洋之都不好嗎?高雄靠海啊。』那女生說。
「靠海就是海洋之都的話,那全台灣都是海洋之都,只有南投不是了。」
『說的也是。』
「所以它一定會有另一個更美的名字,不是什麼海洋之都這愚蠢的四個字這麼簡單。」

那時我心裡想著,「那叫微雨之城,好嗎?」但我沒有說出口。

或許有一天,會有一個詩人或是一個寫小說的,跟我有一樣的默契,把高雄取名叫微雨之城吧。














* 微雨之城,高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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