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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大在台北新莊。』
『如果你要來找我,先打我宿舍電話。』
『我都查好了,如果你從高雄搭統聯,可以在它的新莊站下車,然後我再去接你,別自己搭公車,你可能會搭錯的。』
『你自己在高雄要好好用功,明年考上台北的學校,我們就不會離太遠了。』
『有放假我就會回來,或者你也可以上台北找我啊!』
『我也不想離開高雄,但既然考上了………』

這是她在信裡寫給我的話。
而她要出發到學校去報到那天,我甚至沒有去送她。她說她爸爸跟媽媽會開車載她去,而她可以跟我一起吃個早餐,報到是一整天的事,下午才到也沒關係。

而我連早餐都沒有跟她吃。
她買了早餐到我家來找我,是我爸開的門,他請月玫進來坐,那時我還賴在床上,我知道她來了,但我一點也不想起來見她。

那個原本一定要離開高雄去外地唸書的人不是我。
而那個原本一定要留在高雄唸書的月玫現在要離開高雄了。

我恨高雄。

其實我早就後悔沒認真唸書準備聯考了,其實在我開始懶散的時候心裡就已經有很深的恐懼感了,只是我並沒有去面對而已,我總是跟自己說「明天再唸吧,反正還有時間。」、「我本來功課不算糟糕,依我的實力一定可以補回來的!」、「我又不笨,幾天沒唸書不會怎麼樣啦!」………這些話,然後成績批下來,那一圈一圈的紅字跟代表答案錯誤的叉叉很快的就甩了我好幾個耳光。

而我卻醒不過來。

我一直都知道如果都沒唸書那我跟她的距離就是越來越遠,我一直都知道她回家之後都還是很認真地在面對自己每一天都要趕上的複習進度,盡管我每次到補習班去拉著她說「跟我走」她就會跟我走,她幾乎沒有拒絕過我,而我就這樣開始貪婪那兩三個小時的快樂,即使我也明白那只是短暫的,那不可能長久的,她能跟我走到什麼時候呢?

而我卻醒不過來。

爸爸跑來敲我房門,「月玫來了!你快起來!人家買了早餐給你吃!」他說。
而我連應一聲都沒有。

過了沒幾分鐘,我門鎖壞了的房門被打開了,她走了進來,坐在我的床沿,而我背對著她。

『起床了,我知道你醒了。』她說。
「……」
『我買了你喜歡的火腿蛋三明治還有冰咖啡牛奶,快起來吃吧。』
「………」
『你已經快三個禮拜沒有跟我好好說過話了,就連今天我要離開高雄了,你都不願意跟我說些什麼嗎?』
「………妳是個大學生了,我配不上妳,妳還要我說什麼?」
『你不要再說配不上我了,你好好唸書,明年你也會是大學生!』
「那時妳是學姐,我是學弟,我配不上妳……」
『你一定要這樣嗎………?』
「對不起,我就是這樣………」
『你連正眼看著我,好好地跟我說聲再見都不願意嗎?』
「妳快走吧,謝謝妳買的早餐,再見。」

然後她哭得很傷心,我能聽見她嗚咽地強忍著哭聲,也感覺到她的眼淚滴在我衣服上,但我還是沒有轉身,我只是一直在………自暴自棄,對,就是自暴自棄。

『我那時說的話一點都沒錯……』她哽咽地說。
「什麼話?」
『你很幼稚……』

說完她就走了,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披頭散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聽著她下樓的腳步聲,還有她跟我爸爸說再見的招呼聲,還有她走出我家大門的關門聲,還有她騎上腳踏車離開的鍊條聲。

以及她走了後,我的心碎聲。

我爸在樓下破口大罵:「幹你娘的咧!考不上又怎樣?沒唸大學又怎樣?人沒志氣最悲哀啦!偏偏拎北就生了一個沒志氣的,幹你娘咧有夠衰洨!」他用台語一下子罵了好長一串,但每一個字都好清楚地像鋼針一樣釘入我的心臟。

而媽媽在旁邊叫他不要罵得那麼難聽,『孩子是需要尊嚴的。』媽媽說。

「尊嚴?啥洨是尊嚴?尊嚴是自己給自己的啦!這種表現妳還幫他講什麼尊嚴?一個男孩子連志氣都沒了在跟人家說什麼尊嚴…………」爸爸繼續罵著,媽媽也勸不了他。

媽媽是個家庭主婦,她很年輕的時候就跟了爸爸,兩個人從年輕打拼到現在,除了正在住的這間只有兩樓半高的老房子,什麼也沒有多留下,但他們卻過得很安心。而我爸是個粗人,國中沒畢業,工作是中油承包商的領班,他這輩子最多也只能做到領班了,但他很勤快,做事認真,為人實際。

不像我,沒志氣。

他叫媽媽回娘家跟親戚借點錢,他也自己去跟我大伯小叔他們借點錢,因為我家的經濟一直以來都是賺的跟花的差不多打平,沒什麼存款也沒欠別人錢,現在為了負擔要讓我去高四班(也就是大學重考班)的幾萬塊錢,他們回家跟親戚低頭。

月玫開學了,我也開始補習了。
前幾個禮拜常常接到她寫來的信,信裡面說的都是她在台北的生活,她希望哪天我可以去找她,她已經知道怎麼從新莊到台北市,她也知道哪些公車可以從學校到一些好玩的地方。

但我一封信都沒有回,只是偶爾打電話到她的宿舍去。
不過也常常打不通,她說晚上八點到十一點都是尖峰時間,大家都在講電話,很難打通。就算打通了,其實我也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

我還在那個自暴自棄的狀況下,我根本沒想過該怎麼讓自己振作起來。
我真的覺得很丟臉,全班四十一個人,只有十個人沒有考上大學,而我是那其中一個。

向老師對我的落榜一點都不意外,她說高中生其實只分為兩種,一種是戀愛了還是會用功唸書,一種是戀愛了就忘了怎麼唸書。

而我就是後者。
喔不!應該說,我比後者還要糟糕。

爸爸說的對,我真的沒志氣,我一點都不像是個男孩子。

那年網路剛開始普遍,月玫嫌寫信從台北寄到高雄太慢了,於是替我在奇摩(當年雅虎跟奇摩還沒有合併)申請了一個Email。

但是我家沒有電腦,我只能到網咖去連上線,收了mail再回給她mail。
我還記得離我家最近的那間網咖只有二十幾台電腦,小小的一個店面擠了二十幾個人,而且還有一半以上的人在抽菸。

通常mail一收一發的時間不會超過半小時,但網咖時間是以小時算的,為了消磨多出來的時間,我開始尋找網路其他好玩的東西。

我發現很多人都在玩聊天室,我也就跟著玩聊天室。
然後因為常常聊天的關係我的打字速度越來越快,所以收月玫的mail跟回信給她的時間就縮得更短,我就有更長的時間跟網友聊天。

聊久了,我開始認識了一堆網友,然後開始參加網聚,開始認識一些其他的女孩子。

本來我每天大概晚上九點前會到家,慢慢地變成十點,十一點,十二點……
然後就變成補習班也翹課跟人家出去玩,然後這個網友介紹另一個網友,另一個網友又介紹其他的網友………

我甚至開始忘記去網咖的第一件事情應該是回月玫的mail。
我根本就忘了這件事!

我幾乎每個禮拜都在見網友,每當網友問我,「你還在唸書嗎?」
我就說「是啊,我是大學生呢。」
「喔!哪一間學校的?」
「輔仁,中文系。」
「哇!有氣質耶,唸中文系耶!」
「不敢當,你誇獎了。」我說。

是的,我撒了謊,好大的謊。
我在那謊言裡面得到了所謂的滿足感,那是一種很愉快的感受,大家都看得起我,大家都覺得我很厲害。

但人怎麼可能騙得了自己呢?其實我什麼都不是啊!我只是個下三濫,我只是個說謊的孬種,我甚至連高四班都在翹課。

然後有女網友喜歡上我,我也跟她勾勾搭搭。
她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有,她問說女朋友在哪,我說她在唸書,不在高雄。她說我很誠實,她喜歡誠實的男生,我笑了一笑,她抱住了我。

我陪她去逛街看電影吃飯,還在我家附近的公園裡面跟她接吻。對,就是跟月玫一起散步的那個公圓,當她看見那些跟狼犬一樣大的狗時,竟然是跑去跟牠們玩。

在那當下我想起了月玫,「這女孩好大膽,完全不怕狗呢!月玫可是怕得要死還牽住我的手呢!」我心裡這麼想著,然後過了三秒鐘,我就忘了月玫的存在了。

偶爾月玫放假回到高雄,她會來找我一起吃飯,也會拉著我的手要我拿著書陪她到圖書館去,她想陪我一起唸書,她可以看一看其他的書籍。

但我總是搖頭,「在家唸就好,家裡我比較習慣」我說。
然後她說她想陪我在家唸書,「妳在這裡我沒辦法唸書,我會分心。」我說。
然後她會拍拍我的肩膀鼓勵我『孟允,感覺得出來你現在很認真在唸書喔!明年我在台北等你,我們一起當大學生!』她說。

她一直以為我很認真的在唸書,我一直讓她以為我很認真的在唸書。
但其實我根本沒在唸書,我浪費了爸媽去借來的錢,我辜負了月玫對我的感情跟關心,我更是浪費自己的青春跟時間在跟一堆網友胡搞瞎搞上面,而我甚至根本不記得網友的名字,她們一直以來都只有那些網路上的暱稱,什麼「小莉」、什麼「花兒」、什麼「依依」跟什麼「艾莉絲」的。

甚至跟我在公園裡接吻的那個女網友,我也只知道她叫安妮。
她姓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口水裡面有點金屬味道,舌吻的時候像是在舔鐵管。

一直到有一天,距離我的聯考又剩下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了。
我依然翹了課在網咖裡跟某個可能是正妹也可能是恐龍的女孩子卿卿我我的,當我從電腦螢幕的反射裡看見月玫正站在我的後面時,我像是被一萬伏特的高壓電給電到一樣立刻站了起來。

『你爸爸說……你在這裡………』她看著我的眼睛,眼淚就掉下來了。
「呃………妳………」我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老實地告訴我,你有沒有騙我?』
「我………」
『有沒有騙我……?』
「我…………」
『有沒有……騙我……?』
「騙妳什麼…?」
『每一件事,任何一件事,你有沒有騙我………?』
「我沒………沒有……」
『那她是誰……?』她指著螢幕裡的那個叫作什麼我也忘了的暱稱說。
「她………我不認識……」
『是嗎?那你為什麼說要牽她的手去看電影……?』
「那………我開玩笑的……」
『你對著不認識的女生開玩笑說要牽她的手去看電影……?』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我只是很安靜地站著,心裡的感覺好痛苦。
而月玫,全身都在發抖,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我看了好難過。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有沒有騙我?』

這一次我想了好久,她只是一直哭,一直看著我,在等著我的答案。

「有……」我說。

她再也站不住了,她緩緩地蹲了下來,並且忍不住地放聲大哭。
店員看見我們這個樣子,跑過來跟我說「先生,請你們要吵架去外面吵,不要影響到其他的客人。」

而其他的客人呢?他們都在看著我跟月玫,但我知道其實他們都在看著我,他們心裡想的是「幹!這個沒用的男人,上聊天室把妹被女朋友抓到了吧?」

我把月玫扶起來,帶著她到網咖外面去。
我把她扶上一部摩托車上面坐著,她靠在我的身上一直哭,一直哭,好像眼淚流不乾一樣。

她問了我很多問題,我一一的回答了。
當然也包括那個安妮的事。

也忘了她哭了多久,等到她變得安靜地時候,我把她的頭抬起來,拿出面紙替她把眼淚跟鼻涕擦了一擦,「對不起……」我說。

然後她把視線別開,看著天空,我也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傍晚剛過,天已經黑了,月亮彎彎地掛著。

我拉住她的手,而她把我輕輕地撥開。

『再見,葉孟允……』她摸一摸我的臉,順一順我的頭髮,『你…好自為之……好嗎?』她說。

然後她就走遠了,我甚至沒有勇氣去追。
那一句再見,讓我有整整兩年的時間沒有見到她。









*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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