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名落孫山。

都快二十歲了,我一事無成,考了兩次大學聯考,第二次的成績還比第一次糟糕。

放榜那天,爸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我回家,當我一打開家門,他立刻就用冷冷地聲音說:「你過來。」我知道大概有事要發生了。

「我現在給你兩條路走。」他說。
而我連抬頭看他的勇氣也沒有。

「第一,你他媽的立刻去給我當兵,退伍就給我去工作,就算是揀大便都要去給我做!因為你根本沒得選擇!」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聲,我很害怕。

「第二,你要繼續唸書的話,自己想辦法去籌錢補習,不然就給我待在家自習,沒有我的允許,你連大門都不准走出去!」

我要選第一條,還是第二條呢?
對不起,我是個沒志氣的人,我甚至不知道這兩條路要怎麼選。

「那……離家出走吧!」在心裡,我對自己這麼說。
「反正我在家也只是個被討厭的人。」再補上這一句,讓我離家出走的理由更充分。

於是我開始計劃著什麼時候離開家裡,要去哪裡住?要去哪裡工作?甚至連怎麼躲兵役都開始在想了。

隔天,我騎著腳踏車回到學校,想在我離家出走前來個重回舊時光之旅,我坐在男生棟前面的花圃看著女生棟,我還記得這裡到那裡需要一百五十九步,花圃到二樓的十一班,要走二十六個階梯,二樓樓梯口到十一班的門口,要走三十四步。

我腦袋裡都是月玫的樣子,我好想念她。

然後我一個人回到那間冰店,叫了一碗紅豆牛奶冰,不知道為什麼吃到一半我開始邊吃邊哭。

吃完冰我又騎回學校,在禮堂旁邊我們第一次翹課的圍牆下發呆,我彷彿還能看見那個時候的我們在尷尬的自我介紹著,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這裡。

我在學校附近的麥當勞裡遇見向老師,她正跟那個喜歡她的蔡教官坐在一起,我向她點點頭,她向我招手叫我過去。

「老師好,教官好。」我禮貌性地問候。
「葉孟允是嗎?上一屆的畢業生,高二的時候報名歌唱比賽但是翹課被記了兩支警告,對嗎?」蔡教官說。
「呃………教官,這種事不用記那麼清楚。」我有些尷尬。
「這表示教官記性不錯還記得你,那個跟你一起翹課一起被記警告的女孩子是妳的女朋友吧?」蔡教官。
「啊………欸……」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自己一個人來?』向老師問我。
「嗯,」我點點頭,「突然嘴饞,想吃炸雞。」我說。
『你的臉色很差,眼睛紅腫,怎麼了嗎?』
「我……嗯……沒事。」

大概是我欲言又止,向老師注意到了,她對蔡教官說想跟我私下聊聊,蔡教官便起身離開,走的時候還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師,我打擾到你們約會了吧,很抱歉。」我說。
『你別亂說話,我們只是在聊天。』
「喔,是。」
『你怎麼了?有話想說嗎?老師很樂意聽。』
「呃……其實沒什麼好說的……」
『既然沒什麼好說的,就說來聽聽無妨,對吧?』
「這……」
『等你想說的時候再開始,老師請你喝飲料,我去幫你買。』語畢,向老師就站了起來,走向點餐檯去。

然後她拿著一杯可樂回來,我說了謝謝,喝了兩口,開始把事情告訴她。
等我說完了,她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她說,從好的方面來看,我這還不算太糟,畢竟我還年輕,還有時間浪費,也還有時間把自己救起來。

「但是老師,阿修他們,我們班的同學,大家都已經上大學了,而我這樣,現在還在這裡喝妳買的可樂………妳卻說我還有時間?他們都已經升大二了,我連大學的門長什麼樣子都還不知道啊!」我說。
『你在乎過嗎?』老師問。
「什麼?」
『你在乎過嗎?你剛剛所說的這些事。』
「我當然在乎過!我每天都很在乎啊!」
『你騙人。』
「老師,我沒有騙妳,我真的很在乎。」
『你騙我沒關係,你不要騙自己。』
「老師!拜託,我真的沒騙你。」
『如果你真的沒騙我,那也就表示沒騙你自己囉?』
「是的!」
『既然是這麼在乎的事,為什麼從沒努力過呢?』
「我……」
『我再問你一次,你在乎有沒有上大學嗎?』
「在乎!」
『你在乎自己跟同學之間已經有兩年的差距了嗎?』
「在乎!」
『你更在乎因為你的自欺欺人,所以連女朋友都沒有了嗎?』
「在………乎………」說著說著,我竟然哽咽起來。
『那你為什麼沒努力過呢?』
「……」我沒說話,只是掉著眼淚。
『還來得及,孟允,你現在努力還來得及。老師以前唸大學的時候,班上還有已經三十歲的大哥哥來唸書呢!他比班上每一個同學都大了十一歲以上,但他也是我們的同學啊!』老師說。

「但是,現在我爸只給我兩條路走,他根本沒有給我多餘的選擇,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一邊擦眼淚一邊說,而且有些情緒激昂,我覺得我爸對我不好,我覺得他給我的選擇與空間太少,他沒有提供我更多更好走的路!
『所以你覺得你爸爸有錯?』
「不是,我只是覺得他應該要讓我有更多的選擇或是更好的路讓我走。」
『所以只有兩個選擇不對?』
「太少了!而且都不好走!」
『所以你覺得他限制了你將來的路?』
「對!」
『你覺得他把你的路堵斷了?』
「對!」
『孟允啊,別再騙自己了,也別再怪別人了。』
「我沒有啊!」
『是你把自己的路玩斷了,跟你爸爸一點關係也沒有。』

聽完這句話,我心裡下意識地在想辦法跟理由想否認的時候,老師又說了一段話:

『孟允啊,想想你高三跟重考這兩年的所做所為,其實你會有今天的結果是很正常的。』
『不可能你沒有拿著漁網去撈魚,卻有一堆漁獲可以搬回家呀。』
『你有關心你的女朋友跟借錢讓你補習的爸媽,但你並沒有珍惜。』
『所以你下了要玩樂的決定,就要承受玩樂之後的後果,這是沒有人能替你承擔的。』
『因為你的命只能你自己活。』
『而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是你自己決定。』

聽完,我自欺欺人與幼稚可笑的那一面瞬間瓦解。
在向老師的面前,我崩潰大哭,不能自己。

記得前一陣子我聽過一個故事,那是在說一個中學生跟家裡的人吵架憤而離家出走,但身上沒錢,什麼也沒帶,餓了兩天。

這天,他走到一個麵攤前,看見老闆煮出來的麵好像很好吃,但他身上沒錢,只能遠遠地流著口水看著。

麵攤老闆說:「小兄弟,你肚子餓嗎?」
他說:「我跟爸媽吵架離家出走,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於是老闆煮了一碗麵請他吃,他很感動,一邊吃一邊掉眼淚。
老闆問:「怎麼吃到哭了呢?是麵太好吃了嗎?」
他搖搖頭:「不是,我覺得你真是個好人,還請我吃麵,我好感動!」

這時老闆說:「我只是請你吃碗麵,你都可以這麼感動,但你爸媽養了你十幾年,你卻連聲謝謝也沒有,還跟他們吵架離家出走,這樣對嗎?」

這個故事給了我很大的啟示,但卻是在我已經三十二歲的現在才聽到這個故事。
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年我正在墮落的時候就讓我聽到這個小故事,我是不是就不會那麼糟糕了?

我想,這都是不一定的。
說不定當年十九歲的我,根本就不懂這個故事裡面有多少涵意在。

當年爸爸給我的兩條路,我選了第一條。
一方面是我沒辦法籌到錢去補習,就算留在家裡自習,以我當時的程度,一定還會考不上。另一方面是我也沒有辦法再辦理緩徵了,區公所一定得要我去當兵。

有天晚上,很晚了,爸爸正在我家門外抽菸,順便擦著他那部已經很老的野狼機車。

我走到他旁邊,跟他說了一句對不起,他轉頭看一看我,然後彈掉手上的煙灰,「去睡覺。」他說,冷冷地。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原諒我。
但那個一邊抽菸一邊擦拭野狼機車的背影,卻讓我看得很心痛。

在當兵之前,我上了台北一趟,目的地是新莊,目標是月亮。
在那之前我打了她的宿舍電話,是她接的,她說她要上課沒空,要我別去找她。我說沒關係,我可以在學校附近等她,她幾點有空就幾點來,我絕對不會離開的,我一定會等到她來。

『你這是何必呢?』電話裡,她嚴肅地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請妳給我機會,我會變得更好的。」我說。
『孟允,你能這樣想很好,但請不要為了我變好,要為你自己才對,好嗎?』

然後她就掛了電話,我再撥就沒人接了。
一直到晚上,我至少打了三十通電話進她的宿舍,不是沒人接,就是正在通話中打不通,不然就是她室友說月玫不想接電話。

「那請妳幫我轉告她,說我要去當兵了,我會寫信給她。」我說。
『好,我會幫你轉達。』
「謝謝妳。」
『還有什麼要轉達的嗎?』她的室友問。
「有……」
『什麼?』
「麻煩妳幫我跟她說聲謝謝,希望她有一天能原諒我,讓我再見她一面……」我說。
『好。』她的室友說完就掛電話了。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搞砸的,我理該承擔之後所有的痛苦。

入伍前一天晚上我還打電話給阿修,跟他說我要去當兵了,要他記得來面會,順便寫信給我。

「你跟月如有在一起嗎?」
「有啊!」
「真的假的?最後被你追到手?」我驚訝地問著。
「那當然,我們在一起三個月,然後就分手了。」
「這麼快?」
「沒辦法,她在中壢我在嘉義,北部的男生比較活潑比較聰明也比較會追求女孩子,所以她就被別人追走了,我只能哭。」
「請節哀。」
「那你跟月玫呢?」他問。
「呃………跳過去吧。」
「怎麼了?也分手了?」
「應該算……是吧。」
「我們有這麼久沒聯絡了嗎?怎麼好像都不知道彼此發生了什麼事啊?」
「好像有耶。」我說。
「那我們要常聯絡,好嗎?」
「但是我要去當兵了。」
「沒關係,我會寫信給你,如果你放假,找時間來嘉義找我,OK?」
「OK。」我說。

那天晚上,我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搭上國防部包下來的火車,跟著一群即將被送入新兵中心的同梯,一起被載往台中的成功嶺了。

月玫啊,對不起。
曾經我以為我是個很不錯的人,我喜歡照顧自己所愛的人,我也樂於對所愛的人付出。但開始墮落之後我才知道其實我並沒有付出什麼,我只是不停地在接受別人給我的關注。

我是個笨蛋。

而現在我想通了,我都懂了,也長大了,但為時已晚,對吧?
妳說的沒錯,我不應該為了妳變得更好,應該要為了我自己才對,所以我會為自己變得更好的,請妳不要擔心。

但是,我想問妳:
「當我真的變得更好,妳願意回到我身邊嗎?」

然後,好多年之後,這個問題才有了答案。












* 你的命只能你自己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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