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完兵,我已經二十一歲了。
退伍後我先找了一個工作,在一間生產腳踏車零件的工廠當作業員,月薪兩萬塊,扣掉一些保險費,再加上偶爾的加班費,我一個月大概能拿到兩萬塊多一點點。

我把大部份的錢存下來,準備去補習班補習考大學,以及上了大學之後的學費跟生活費。

就這樣,我工作了一年多,又補習了一年,當我終於考上大學的時候,跟我同一年考聯考的,都是小我五歲的弟弟妹妹了。

而阿修呢?他考上了台大的研究所,已經是研一的學生。
而月玫呢?她已經輔大畢業,出國去唸碩士了。

我在當兵的時候時常寫信給月玫,也常打電話給她。
她偶爾會回信給我,但次數不多,倒是阿修常常寫信來跟我打屁。

有一次放假,我搭火車到嘉義去找阿修。
他帶我去吃有名的噴水火雞肉飯,但是我怎麼吃都沒有噴水,我問他為什麼這叫噴水火雞肉飯?

他指著店旁邊那路中心圓環說,「那個圓環會噴水,因為這間店開在噴水圓環旁邊,所以叫噴水火雞肉飯。」
我看了一下那個圓環,「但是它現在沒在噴水啊。」我說。
「那裡面的噴水頭好像壞很久了。」
「所以已經不噴水了?」
「嗯,不噴了。」
「那這間店就要改成不噴水火雞肉飯啦。」
「不行,它還是要叫噴水火雞肉飯。」
「為什麼?」
「因為它開在噴水圓環旁邊。」
「但是它現在不噴水嘛!」
「那是因為噴水頭壞了!」
「噴水頭壞了就是沒水噴了,沒水噴就是不噴水了,所以店名也要改不噴水火雞肉飯啊!」
「不行。」
「為什麼?」
「因為它開在噴水圓環旁邊。」
「阿修,你知道我們的對話正在跳針嗎?」
「不,我們並沒有在跳針。」
「怎麼說?」
「因為我的重點在火雞肉飯,你的重點在壞掉的噴水頭。」
「所以我們正在講不一樣的東西?」
「對!」他認真地點點頭,「沒錯!」
「我以為我們在聊的是火雞肉飯。」
「是的,我們“本來”在聊火雞肉飯,但“後來”你在聊壞掉的噴水頭。」

他還比了「“”」的手勢,並且加強語氣。

「我是因為那個噴水頭壞了才說該改名叫不噴水火雞肉飯的。」我解釋著。
「所以我說的沒錯,你在意的是噴水頭壞了,我在意的是火雞肉飯。」
「………」
「了解了嗎?孟允。」他拍拍我的肩膀,「這是哲學裡的《形而上學》說的“存在”,噴水頭它確實存在,你不能因為它壞了就當它不存在了。」
我一頭霧水,「什麼形而上學……?」我說。
「《形而上學》就是英語 metaphysics 或拉丁語metaphysica,意思是之後或之上, metaphysica的出現其實是亞里士多德把它寫於著作《物理學之後》。因此這編寫於物理之後的著作所探討的問題就成了現在形而上學研究的基本問題。而中文譯名形而上學取自《易經》裡面“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這樣。」

語畢,我嘴巴開開的,完全不知道阿修到底在說什麼。
「算了,吃飯吧!這火雞肉飯真的不錯吃。」他說。

阿修是唸哲學系的,哲學唸久了整個人都變得很哲學。

吃完飯之後他帶我到他學校去走走,那真是個又大又美的學校。
我感嘆地說如果高三時我跟他一起用功,說不定我們連大學都會是同學。

「不會的,你不會是我的同學。」阿修說。
「為什麼?你不想當我同學?」
「不是,」他笑了一笑,「我很樂意再跟你當同學啊,孟允,只是你的成績一直都比我好,腦袋也比我好,你一定會考上比我更好的學校的。」他說。
「別挖苦我了,阿修,我現在是陸軍裡的小阿兵哥,你是國立中正大學的學生,結果你在跟我說我會考得比你好。」
「不然,來打賭吧!」
「賭什麼?怎麼賭?」
「你退伍後會再考大學吧?」
我點點頭,「當然會。」
「那我跟你賭,你一定會考得比我好。」
「什麼是比你好?」
「至少前五志願你一定沒問題。」
「你太看得起我了吧?」
「是你太小看自己了。」

他伸出手來跟我打勾勾,我笑著接受了。

「輸的人怎麼辦?」我問。
「輸的人去把噴水圓環的噴水頭修好。」他說,我大笑了起來。

月玫在回寄給我的其中一封信中,寫了她的手機號碼。
正在當兵的我並沒有錢買手機,只能用電話卡偶爾打給她。通常講沒幾句話,就看著電話卡的餘額一塊一塊地減少。

其中有一通電話,我鼓起勇氣在她掛電話之前問了「我還是很喜歡妳,我們還有機會嗎?」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我怕這個問題會讓她不高興,於是趕緊補了一句「沒關係,妳不想回答沒關係,當我沒問,別生氣,對不起。」

『我沒生氣的,孟允。』
「喔,那就好。」我笑了笑,試圖化解尷尬。
『我也希望我們還有機會。』
「真的嗎?」聽了我好高興。
『但是,我不知道從哪裡開始了。』
「只要妳願意給我機會,我們隨時可以開始。」
『隨緣吧,孟允。』
「嗯,好!隨緣!」我說。

只是這一隨緣,就過了好多年。

退伍隔天,月玫有來我家找我。她拿了一個圓圓的綠豆椪大餅,說要送給我當做是慶祝退伍的禮物。

整整兩年沒見到她,我心裡還有當年剛在追求她的悸動,也還有墮落時對她愧疚的那種慚愧。

那是一種陌生的熟悉感,還是一種熟悉的陌生感,我不知道該怎麼分辨,我只是接過綠豆椪,然後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臉上那一點一點我覺得很可愛的雀斑,然後傻笑,「好久不見,妳依然很漂亮。」我說。

很難想像,你有多愛眼前這個女人,但她已經不是你的女朋友了。
因為載她來我家的,是她的新男友,是她輔大的同學,而我能看見他騎著機車在十幾公尺遠的地方看著我的表情,那看起來像是很平靜地在等月玫,但其實他是在向我炫耀著:「現在月玫是我的女朋友。」

那天晚上,我大概哭了有兩個小時吧。
那種椎心刺骨的痛一陣一陣地無情向我襲來,每當我想起她跨上男朋友的機車,伴隨著引擎聲咆哮遠離我的畫面,我就想起當年我騎著腳踏車陪她回家時的樣子,我騎著腳踏車載她到處跑的樣子,還有我偷騎媽媽的摩托車載她去兜風的樣子,還有她依然喜歡著我的樣子。

但一切都過去了,消失了,再也回不來了。

我第三次的大學聯考結果:東海大學歷史系。
我並沒有考上前五志願,所以阿修真的要去把噴水圓環的噴水頭修好。

他罵我是不是故意不認真唸書的,我說我可是卯盡了全力,他說那為什麼會只上東海而不是台大政大,我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多年沒唸書了,腦袋遲鈍了吧。

考上東海之後第一時間我就打電話給月玫,但她的電話一直轉到語音信箱。我撥了她高雄家裡的電話號碼,她的爸爸說她已經去美國唸研究所了。

在東海的四年裡,我交了一個女朋友,交往了一年半。她叫陳瑜芬。我們在大二下學期的時候在一起,那個悲慘的冬末春初。

她跟月玫一點都不像,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有雷同之處,而且有嚴重的公主病。
其實我也很懷疑為什麼我會跟她在一起,後來我發現,我大概只喜歡她的笑吧。

我並沒有追求她,是她來追求我的。
我還記得她要跟我在一起那天問了我一句話:『你覺得葉孟允這個人怎麼樣?』

我思考了三秒鐘,「非常爛!」我說。
『那你覺得陳瑜芬這個人怎麼樣?』她說。
「高貴大方又有內涵,而且,我喜歡她的笑。」我說。
『你除了喜歡她的笑之外,還喜歡她什麼?』
「嗯…………」我思考著,「就………笑,這樣。」我說。
『那如果她說她喜歡葉孟允,你覺得葉孟允會跟她在一起嗎?』
「咦?」我到這時候才知道她在跟我表白。

然後我就被她吻了。
然後我就莫名其妙跟她在一起了。










* 莫名其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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