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瑜芬喜歡帶著我出去跟她的朋友一起玩,她覺得那是一種完美狀態的社交,我說的是社交,不是性交,請不要搞混。

但其實我不太喜歡被帶著像寵物一樣的到處被觀賞,還被品頭論足,所以我跟她說,「可以的話,我想減少跟妳朋友一起出去的機率。」

『為什麼?』
「因為我不太喜歡這種………」
『但是你不覺得帶著自己的另一半去跟自己的朋友見面,那是一件多麼美麗的事嗎?大家都會看見你的幸福,也都會祝福你的幸福。』她說。
「妳確定每個人都會祝福妳的幸福嗎?」我說。
『那當然,』她驕傲地說著,『我是陳瑜芬耶!』她說。

其實這時候我就應該知道她是個阿呆兼公主病患者,但我真的很遲鈍又很笨。

她有時候會跟自己的姐妹出去吃宵夜或是夜唱,通常我不會跟,也不會不准她去,一方面是我沒興趣聽一堆女人講話,一方面是我不喜歡夜唱這種東西。
但是當我要跟同學晚上一起去打個球她都不准。
打球耶,籃球桌球保齡球,她都不準。原因是她需要人陪。

「那妳可以跟我一起去打啊!」我說。
『不要,那會流汗,而且好無聊。』她說。
「………」

因為我的年紀比她大五歲多,所以她常常跟朋友說她跟一個年紀很老的大叔在一起。其實我是不會生氣的,畢竟她跟我在一起才二十歲剛滿,但我已經快二十六歲了,被叫大叔也還好。

但是當我跟自己的同學說我跟一個嘴巴唸不停地母雞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會當場翻臉。

她還規定我要給她所有帳號跟密碼,不管是網路信箱還是BBS站的帳號,甚至是我提款卡的密碼她都要知道。

然後我的手機要隨時給她檢查有沒有女孩子傳訊息給我,但是她的手機一堆男生傳訊息給她,她就說那是她受歡迎,叫我不能管。

甚至有一次約好去台中市看電影吃晚餐,我騎著摩托車去載她,她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有些不高興,問她怎麼了也不講。到了電影院附近,我問她要吃什麼,她說要吃高級鐵板燒,我說我沒帶那麼多錢,改天再吃好嗎,她就結一張屎臉給我看,我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心情不好?她又沒說話。

終於我們找了一間還不錯的日本料理坐了下來,我問她想點什麼,她說我點就好,但是等到菜都上了,她卻一點都不吃。

「妳到底怎麼了?妳說好嗎?」我問。
『你知道今天什麼日子嗎?』
「嗯?不知道。」
『是陳瑜芬的生日。』
「啊!對耶!是妳的生日耶!生日快樂!」我說。
『你還記得陳瑜芬是誰嗎?』
「怎麼會問這種問題,我當然記得啊,是妳啊!」
『那我是誰?』
「妳是我女朋友啊。」
『那你怎麼會忘記女朋友的生日呢?』
「我……對不起,我真的忘記了。」
『這麼重要的日子你都會忘記?你根本不愛我嘛!』
「我只是忘了,這跟愛不愛妳沒關係。」
『夠愛就會記得!』
「這………這沒有直接關係的。」
『當然有!』她開始跟我吵起來。
「好!」我也開始耐不住性子了,「那問我妳,我們在一起第一天是幾月幾號?」

她聽完,只是瞪著我沒話話。

「妳不知道,對吧?」
『……』她無言。
「是三月四號。」
『哼!』她把頭轉過一邊去。
「這麼重要的日子妳都會忘記,妳就是不愛我嘛!」
『那是你們男生該記得的!』她說,非常理直氣壯的。
「喔!是這樣啊!」我繼續說,「那請問一下,妳們女生該記得什麼?」

她氣得滿臉通紅,一雙怒眼不停地瞪著我。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我不想跟妳吵架,這一點好處也沒有,我們好好地把這頓飯吃完,然後開心地去看電影,好嗎?」我說。

語畢,過了三秒鐘,她大小姐拎起包包就氣沖沖地走出店門口了。
我趕緊追出去,並且先塞給服務生一千塊錢,「如果不夠,我等等回來補!」我說。

只見她一個人站在路邊正在招計程車,我很快地把她拉回人行道,「妳這是在幹嘛?」因為路邊車水馬龍噪音很大,我加大了音量。

『你這麼兇幹嘛?』
「我……!好,對不起,我太大聲了,很抱歉,能不能請妳好好地跟我說,不要耍大小姐脾氣,好嗎?」
『我哪裡有大小姐脾氣?你忘了人家生日還沒道歉,竟然還怪我耍脾氣?』
「我剛剛道過歉了。」
『哪有?我沒聽到啊!』她說話越來越大聲。
「好,我再一次跟妳道歉。」我說。
『我不想聽你的道歉!』
「那妳到底想怎樣?」
『我要回家了!我不要吃飯也不要看電影了!我不要再跟你在一起了!』

我站在原地冷靜了一下子,她還是氣得滿臉通紅,但她沒有去叫計程車,也沒走進日本料理店,她就是站在那裡等著看我要怎麼處理接下來的事。

「我幫妳叫計程車。」我說。說完我就走到路邊,一下子就來了一輛計程車。
『葉孟允!你敢叫車子你試試看,看我敢不敢跟你分手。』她說。

計程車停下,我打開前座的車門,「司機大哥,麻煩你載我朋友回東海大學,謝謝。」我說。

說完,我就把後車門打開,把她牽進後座。

『葉孟允,我現在才知道你根本不愛我!』她坐進車子之前轉頭跟我說。
我笑了一笑,「妳說的對,瑜芬,這真的不是愛,因為愛不會是這樣的。」我說。

我不知道她聽得懂還是不懂,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關上車門前,我看見她的眼淚掉了下來。
車子駛離我的視線,我走回日本料理店繼續吃飯,心裡有一種完全疏解之後的輕鬆感,也有一陣心痛襲上來。

我回想起當年月玫一直在鼓勵我要好好努力唸書,但我卻自以為可憐地跟她說那些什麼「我配不上妳了!」、「妳是個大學生,我是個落榜生。」、「妳是學姐,我是學弟…」等等的這些話,我跟瑜芬不也是同一種人嘛。

「當年,我也是這樣傷害了月玫吧!」我自言自語著。

大學畢業那年,我已經滿二十七歲了。
阿修早就唸哲學所,也當完兵了,正在一間補習班補習要考理財證照,他說唸哲學實在是不知道要幹嘛,還是賺錢比較實際。
月玫在美國待了三年,又工作了一年,她回到台灣的時候,我剛好大學畢業。

我在一家汽車大廠裡面擔任倉庫管理員的工作,很公式化的工作內容和很公式化的日子,我過了兩年,都已經二十九歲了。

後來我想著,都已經要而立之年了,我竟然還在這間倉庫裡混,這樣我能混出什麼名堂呢?我覺得應該要離開這個地方到外面去亂跑,所以我去應徵了物流士的工作。

面試官問我能不能長期在北台灣工作,我說可以,他又問我對物流有多少認知,我說我只知道把東西送到客戶手上就是了,「使命必達!」我還補了這句話。

但是他並沒有笑,他只是很嚴肅地看著我,「我們不是Fedex。」她說。
真是沒有幽默感的人。

然後我就錄取了,很快地我就離開高雄到台北去工作。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月玫回台灣之後就到台北工作,是在一間大公司當英文翻譯的。其實她大學唸的是中文,到國外唸的是企業管理,這兩個科系跟翻譯完全搭不上邊,但是她為什麼會去當翻譯呢?

『她的朋友介紹她去的。』電話裡,她的媽媽這麼告訴我。
那是我還在當倉管的時候打的電話,我的心就這樣飛到台北了。

我問了她媽媽,能不能給我她的手機號碼,因為她的舊號碼早就已經沒有在使用了。她媽媽說要問問她本人才能給我答案,就這樣問了兩年,我什麼也沒有拿到。

或許她真的不想再跟我聯絡了吧。
或許我真的不應該再去打擾她了。

我最後一次看見月玫,是我在台北送貨的第二年冬天。

月如把月玫的電話給了我,用訊息給的。
訊息是這樣寫的:「這是月玫的電話,09xxxxxxxx,她很高興你還沒忘記她。」

當天我立刻就打給月玫了,那是上班時間,我跟佑哥正在送貨到新竹的路上。電話沒人接,轉進語音信箱,我猜她正在忙,於是我心急得立刻傳了一個訊息給她:

「月玫,我是孟允,好久不見。我現在在台北工作,如果可以的話,讓我請妳吃飯好嗎?」

而這時佑哥正在罵一部變換車道不打方向燈的小客車,「幹你媽的是手殘還是腦殘?變換車道是不會打方向燈喔?媽的信不信我把你抓下來打暴門牙?」

「佑哥,你不是要學佛祖說的,放下,目空一切嗎?」
「拎北現在這兩顆目怎麼樣空也空不了了啦,火大了啦!」他說。
「………」

那天下午她回了電話給我,說她晚上有空,可以跟我去吃飯。她也很想再跟我見面說說話。

我們約在天母的一家西餐廳裡面,吃的是義大利菜。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很多,把這些年沒有交集的那一大部份都說了一遍,包括她交了幾個男朋友,她在美國三年的生活,她如何一個人在芝加哥度過英文很破的那幾個月,還有她在輔大唸書的日子。

我說我很抱歉當年傷害了她,她說那都已經是過往雲煙了,過去了就算了吧,不需要一直放在心上。

「但是我沒辦法忘記,我一直覺得對妳有虧欠。」我說。
『你對我沒有虧欠,你該說對不起的是你自己。』
「我已經跟我自己說過很多次對不起了。」
『那就好了。』
「但是我最想說對不起的人是妳。」
『真的不用,我早就忘了那些事,也早就不怪你了。』
「妳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
『當然記得。』
「妳好,我是葉孟允,三班的。」
『我是黃月玫,十一班的。』

說完,我們自己哈哈大笑了起來。

「如果妳那時候真的上去唱歌了,妳覺得妳會得名嗎?」我說。
『不會吧,好多人很會唱的。』
「妳後悔過跟我一起翹了那次比賽嗎?」
『哈哈哈,』她笑了出來,『好後悔喔,那兩支警告真的害慘我了,害我回家還要跟爸媽解釋,我還撒了一個謊,說那是跑步比賽,但我那天腳不舒服沒辦法跑。哈哈哈,我好賊啊!』她說。
「但是如果妳沒翹了那次,我們就沒辦法在一起了。」
『嗯……』原本大笑的她這時只剩下淺淺的微笑,『是啊。』她說。

「後悔跟我在一起嗎?」
『我們已經不在一起了,孟允。』
「我是說當年。」
『不後悔啊,當年你可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嗎?』
「多喜歡?」
『喜歡到我覺得我一定要跟你唸同一所大學,然後一起畢業,一起去工作,如果可以,我希望就這樣不要變了。』她說。
「不要……變了?」
『對呀,我希望就這樣不要變了。』

『但是,事情總是跟想像的不一樣。』她說。
「對不起。」
『你別再說對不起了,我不想聽對不起。』
「我們有機會再重來嗎?」
『你……』
「我們都不再是當年的孩子了,我也為了自己變得更好了,妳願意給我機會,讓我們重來一次嗎?」我說。
『孟允,你不要這樣,我們今天是出來吃飯的,要開開心心的……』

她話還沒說完,我便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東西。
她看見那個東西之後,很吃驚地掩住嘴巴,沒過幾秒鐘,眼淚就掉下來了。

那是當年她拿來跟我換紅豆牛奶冰的十九籤紙,還有我的十八號。

「我在家裡的書桌上找到它們,它們在我們認識的第一天就被我夾在英文辭典裡面,一直到我第三次考大學的時候把辭典拿出來翻,它們才掉出來,完整無缺地。」我說。
『你………』她的眼淚一直掉,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月玫,我真的很抱歉,那些日子對不起妳,也謝謝妳的原諒。」
「我真的很希望有機會能補償妳。」
「給我們彼此一個機會吧,給我一個機會吧。」
「跟我走,好嗎?」

多年之後,我終於又問了當年我最常問的問題。
只是,她的答案跟當年不一樣了。

『孟允………我明年就要結婚了。』她說。









* 我希望就這樣,不要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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