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意思就是回到記憶裡。
而記憶是用生命寫下的,所以生命就等於是記憶了嗎?

不,這是不對的。
因為記憶可以重來,可以存取,可以不斷地被讀取和翻閱。
但生命不能重來。













母親說我出生的那個月,天空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雷雨。
天氣壞得讓人不敢出門,每天都聽得見雷電鑿破雲層的聲音,像砲彈在天空引爆那樣震耳欲聾。

因為我出生時伴隨著多日雨天,所以父親本來要將我取名為「向雨」。
因為他崇拜西楚霸王項羽,而雨天伴我出世是天意,是該取名為向雨。
但當他發現從母親肚子裡蹦出來滿身是血水的嬰孩竟然沒有小雞雞的時候,他失望地說:「項羽沒了,向雨也沒了。」

這些話是母親轉述給我聽的,因為父親去世得早,我還只是個小學生,他就急著回天堂去跟佛祖報到了。

母親知道父親一直想要個兒子,但在我出生之後,父親的健康狀況便一日一日地衰退,他五十七歲時才娶了二十歲的母親,老來才得女,得女後就無力再生子了。所以,他們就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

「我希望這個孩子聰慧溫文,那就叫她慧文吧。」
「喔!在文的上面加個雨字吧,她是雨帶來的呀!」

父親說。
我就這樣被取名為向慧雯。

其實父親在大陸是有老婆跟孩子的,所以我有一個大我三十多歲的姐姐,但是她只活了十年,就在戰爭中跟著母親不幸走了。父親跟著部隊逃到台灣,一個人過日子,直到遇見母親,他才決定是該再找一個人過下半輩子的時候了。

而母親是個簡單的人,她只求人家待她好,待她家人也好,人品佳,性格不火爆的,年紀差距沒關係。

母親說,媒人向外婆說了好幾次媒,也看了幾個對象,但沒有一個母親看上眼了。不是感覺笨拙又愚昧,就是一付大公子大男人的姿態,唯獨父親謙恭有禮。

父親其實年紀比外婆外公還要大,但他們卻很喜歡父親。
我聽過外婆說那感覺像是上輩子認識的親人,這輩子又碰在一起了,註定要好幾輩子一家人。

我喜歡這「註定」這個隱形的圈圈,好多好多人因為這個圈圈而被圈在一起永遠不分離呀!

對於父親的英俊瀟灑以及母親的美麗漂亮,我完完整整地各複製了一半。小時候家裡不算富裕,只是小康。到相館去拍一張全家福照來擺家裡大櫃上就已經算是很棒的擺飾了。

從那張已經黃得很難看得出本來是張黑白照的照片上看見我兩歲時的樣子,還真是有點驚訝自己的俊俏。

『妳還真不辜負妳爸爸的期待,小時候一點也不像女孩子。』母親說。

我到了國小六年級還依然跟著村裡的男孩子到溪邊去玩水洗澡,他們把衣服全脫在佈滿石頭的岸上,在那些衣服裡面,你可以很輕易地找到我的裙子。

阿姨是母親的妹妹,她終於看不下去了。
一天放學,她把我拉到家裡客廳,在母親的面前要我站好,然後很嚴厲地訓斥我:『慧雯呀,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女孩子家?妳都已經十二歲了,還跟著一群男孩兒到處去玩,還脫光了衣服在河裡洗澡,妳這是什麼體統?』

母親聽了也很生氣,『我不許妳再跟那些男孩子一起去溪裡玩,聽見沒有?』母親說。

我發誓,我真的是在那時才警覺到原來我真的不是男孩子,原來我跟男孩子是有不一樣的。也是那時候我才開始知道女孩子家要跟男孩子保持一些距離,不然會被鄰居街坊巷尾的說三道四罵隨便。

我發育得較其他女同學要晚,十二歲時還沒有長出胸部來,第一次月經也是十四歲才到。

當第一次月經到來之後,原本要花好幾年才能發育完成的那些階段與成果,幾乎都在十五歲那年完成了。

我不再是那個長得矮矮小小的向慧雯,而是一個已經一百六十五公分,四十八公斤的女孩,而且有著會把制服繃得緊緊的胸部。

十五歲那年同時在追求我的男孩子有好幾個,我想他們是被我嚇著了才會不小心喜歡上我。本來大家都是玩在一塊兒的朋友同學,其中還有幾個臭男生硬是給我取了一個男人婆的外號,在七零年代,那可是一個非常前衛的稱號,也代表一個女孩子已經完全不像女孩子的稱號。

為什麼呢?因為我之前幾乎沒什麼發育呀。
一個頭髮短又沒發育,又兇又沒氣質的女孩子被他們叫男人婆其實也是挺正常的。

有一天我又聽到他們跟在我後頭說「嘿嘿!男人婆,要去哪啊?去追女孩子嗎?一起去吧!」。
而我生氣地回頭大聲說,『哪天如果我變漂亮了你們就不要喜歡我!』

我還記得當時他們笑翻成一團的畫面,跟現在他們時常拿情書追著我跑的樣子真是天差地別。

「哎呀慧雯,請妳原諒我,男人婆三個字不是我先叫的,是那個誰誰誰先叫的,我只是附和而已,妳不要不理我啊,我其實是很喜歡妳的,從妳是男人婆的時候就喜歡妳了。」他們說,每一個都這麼說。

而我只是敷衍地笑一笑,沒有給過他們任何機會。

其中一個追求我的男生,是初中時我隔壁班的同學。他跟那些叫我男人婆的臭男生不是同一派的,這使他的起點分數就比那幾個臭男生多了好幾分。

他叫阿豪,是我這輩子第一個真的有喜歡的感覺的男生。可惜日子過得太久了,我忘了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叫阿豪,只記得他有一雙會笑的眼睛,還有黝黑高壯的身材。

有一天他寫了一封情書,在下課時間直接交給坐在窗戶旁邊正在發呆的我,我從他手上接過那封信,抬頭看見一張好有親切感的臉孔,笑得很自然又帶著靦腆,眼睛彎得像是夏天的弦月。

依稀記得那封信的內容,主要是介紹他自己,他喜歡打球,家住在哪裡,他有幾個兄弟姐妹,還有他在班上的座號。(他告訴我這個幹嘛?)

然後他說明了什麼時候在哪裡看見我,早在初二的時候就覺得我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他被我的清新自然所吸引,希望有機會能跟我認識做朋友,更希望能找我一起去散步或是打球。

我很壞,我故意不回他信。
隔天在學校遇見他,他又看著我傻笑,我面無表情地走過去,僅用眼角的餘光去注意他,但他還是笑得很開心,我又看見那雙彎得像是弦月的眼睛。

沒幾天後,我又在座位上拿到他的信,這次他不只是笑,還說話了,「我等妳回信,好嗎?」語畢,他又繼續傻笑,笑到我們班的女孩子都覺得他好可愛,很想像捏寵物一樣地去捏一下他那張笑臉。

這封信的內容,主要是說他的腳踏車壞了,所以去買了一部新的,要我別認錯他的車。(他跟我說這個幹嘛?)還有他第一次寫信給我的時候揉掉了多少張信紙,又因為寫錯了多少個字而重來,還有他煩惱著該怎麼拿信給我,他緊張著不知道該跟我說些什麼,又因為沒收到回信,他害怕是不是上一封信寫錯了什麼惹我生氣………

這些。

而我依然故意地沒有回信,但是我對他的好感卻與日俱增。我卻開始偷偷地注意他,看他走路,看他打球,看他跟同學說話的樣子,我似乎在尋找著什麼似地不停地觀察他,像是想從他身上再找到多一些理由來說服自己說『是的,向慧雯,妳喜歡上他了。』,即使我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有一種緊張害怕但又期待的感覺存在。

第二封信之後,我見到他的機率增加了不少。不知道是我刻意的不躲避他的原因,還是他刻意地製造遇見我的機會。

本來一天大概只能見到個三、四次,結果卻變成每節下課都能看見他站在我教室門口附近跟同學說話,待跟我四目相接時招手,當然也包括他的傻笑。還有放學後的學校門口,他總會跑過來問我說「妳要回家啦?」,我只是點點頭,然後他就說拜拜了。

笨蛋!
你就不會問我「我可以陪妳走回家嗎?慧雯?」這樣嗎?

又過了一陣子,我第三次在座位上收到他的第三封信,這次他不只說了我等妳回信,他還說了「妳一定要回信。」要離開之前又露出他的招牌笑容跟我揮手。我們班有個女同學跑來問我:『慧雯,如果妳真的不喜歡他,就把他讓給我吧,好嗎?他好可愛啊!』她說。

我怎麼可能把自己喜歡的人讓給妳呢?同學。
我還沒回他信呢,他只是在等我點頭答應交往呢。

第三封信的內容,他說上一次的月考他考了第二名,然後數學考了幾分這樣。(他跟我說這些幹嘛?),還有他想告訴我他有多喜歡我,希望我能給他多一點回應,不然他真的不知道怎麼辦。

這天晚上,我做完了功課,從書包裡的最後那一格拿出了他寫給我的三封信。
我把這三封信從頭到尾溫習了一次,一種羞澀的滿足感在心裡熨開,帶來滿心的溫暖。

正當我在猶豫該在回信裡寫些什麼的時候,我無意間寫下了「該怎麼說呢?」這句話,卻突然有了個小小的靈感。

『如果回信就這麼一句話,阿豪會有什麼反應呢?』我心裡這麼想著,手就順勢把回信給折好放進書包了。

隔天,他跑到我的窗戶旁邊問我,「妳寫好回信了嗎?」
我故意搖搖頭,要他下一節再來。等到下一節到了,我又故意搖搖頭,請他下一節再來,就這樣,我搖頭搖到放學。

他依然在學校門口等我,我知道他總是衝第一個離開他的教室到校門口去,因為他不能在我們班等我,那是會被老師知道的,是會被送校規處置的,中學生談戀愛是會被記過的。

是的,那是個不准中學生談戀愛的年代,我十五歲的時候,是一九七九年,時代封閉,有許多事情是不允許的,包括我們的頭髮要剪得多短都有規定,長髮是不被允許的。

我在校門口經過他的身邊,把那封只有一句話的回信交給他。
我見他拿了信就興奮地狂奔,一下子就消失在路的盡頭,突然間我心裡有個好大的疑問,我是不是喜歡上了一個不正常的人呢?

然後我很快地收到他的回信,他也很性格地只回我一句話:
「就說我喜歡你就好了,其他的什麼都不用說。」

只是,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他我也喜歡他,好像有一種看不見的阻力在阻止我告訴他這一直存在我心裡真實的感覺。好像我不該讓他這麼快就追求成功,好像我該多做一些難關讓他去層層克服了之後,才能救出住在塔頂的公主。

但是我忘了其實我並不是公主,我也不住在塔頂上。
我只是個普通女孩,而他只是個喜歡我的普通男孩。

那個年代沒有什麼消遣跟娛樂,我們頂多只能去茶館喝喝紅茶,電影院則是大都市才有的東西,而我們住在雲林的鄉下小村莊,附近最大的斗六鎮上也只有火車站前的彈子房(就是撞球間)樓下的商場是最多人去的地方。

我第一次喝到什麼是冰紅茶,就是他請我去。我終於答應了他第一次約會。

茶才剛送來,他就拿出一個小盒子,裡面裝著一條項鍊,鍊頭是一顆白色的小珠子。他說是要送給我的,我驚嚇,不敢收,硬是要他拿回家。他說,他爸爸希望他高中唸完就結婚,然後就繼承家業,希望我跟他先訂婚,這是他爸爸給的,過一陣子會慎重其事地到我家去提親。

然後他開始說他家的歷史,從爺爺說到他自己,從小小店鋪說到他家已經是村裡最大的家電舖,將來還會到鎮上開設更大的。

聽到訂婚兩字,再看見那條項鍊,接下來他越說我越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一杯冰紅茶還沒喝完,我就已經沒有繼續約會下去的興致了。

『對不起,我不想結婚。』
「妳總是要結婚的,慧雯,沒關係,妳幾歲要結婚,我等妳。」他說。
『對不起,我真的不想結婚,我們現在才十五歲,你怎麼會跟我談這樣的事呢?』
「我爸爸年紀很大了,他希望能看見我成家立業。」
『你的成家立業跟我沒關係,你爸爸年紀大了也跟我沒關係,不是嗎?』
「這我清楚,不過他老人家的心願,我是他唯一的兒子,我是必須尊重他的意思的。」
『對不起,我無法拿我的青春陪你一起尊重他。』
「妳不喜歡我嗎?」
『這是什麼樣的問題?』
「如果妳喜歡我,妳難道不願意為愛犧牲一點嗎?」
『喜歡你就要為愛犧牲,那我寧可無愛了。』
「妳還沒有回答我呢,慧雯。妳喜歡我嗎?」
『不喜歡。』
「是真話嗎?從來沒喜歡過嗎?」
『是的,』我說了謊,『從來沒喜歡過。』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最接近愛情的時候,卻毀在一個父親希望兒子盡早成家立業的自私想法上。

女人的青春可以用來浪費在相愛相廝相守上,甚至是癡癡地等待誰的回眸一笑,但絕不是用來滿足誰的私人想法。

我第一次種下的感情種子,在還沒開花的時候就已經謝了。
我再也沒再接到他的信,而他開始追求我們班另一個女孩子,一直到畢業要考高中,我都沒有再和阿豪有任何的交集了。

那三封信,我在家附近的空地上挖了一個小土洞給埋了,當時我試圖讓幾滴難過的眼淚陪葬,但無奈哭不出來,只有沉重的失落感。

而在那一瞬間我思考著一個問題,『會不會,愛情對我來說,會是個長遠的難解之題呢?』

答案,時間會告訴我。









* 女人的青春可以用來浪費在相愛相廝相守上,甚至是癡癡地等待誰的回眸一笑,但絕不是用來滿足誰的私人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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