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考上嘉女,我開始了每天通勤的日子。
總是天還沒亮我就已經站在斗六火車站的月台上,等待著最早的一班五點五十三分的平快車,我習慣走進第六節車廂,找一個靠窗的偶數號座位坐下,等待著列車把我從斗六載到三十一點二公里外的嘉義車站。

我好熟悉這班車子呢。
那已經斑駁剝落的月台漆,第六車廂停靠點的那根柱子上的斗六兩字不清楚,看起來像是斗八,那個每天都從第一車廂停靠點走到第九節車廂停靠點的站長先生,還有幾乎每天都會見面查票的胖胖列車長,我還知道他姓江。

坐在列車裡,我時而拿起書本唸著,時而抱著書包打盹,夏天天氣好的時候,我會一直盯著剛起床的橘紅色太陽看,過了斗南站,它就已經強烈刺眼到不能再直視了。天氣不好的時候,我會看著天空,然後想著今天的雨會下多大呢?若是已經下雨,我會隨機選擇一顆車窗上的雨滴,計算它多久之後會被風吹得往後跑。

冬天太陽起得晚,通常是過了石龜站天邊才開始魚肚白。清晨寒冷的月台時而有冷風吹來,母親買了一條紅白色相間的圍巾給我,那和我的白色制服正好適配,我喜歡把鼻子埋在圍巾裡呼吸,偶爾氣溫很低的日子,我只露出一雙眼睛。

每天從斗六跟嘉義來回,要花掉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車廂裡的光陰都是往後跑的,隨著那些熟悉的風景一幕一幕一格一格不停地後退。那段通勤的路我走了三年,那些景色就陪了我三年,鐵道旁落落零散的住戶像是陪我上學的伙伴,在他們身上我看見某種規律與變化。

有個爺爺每天早上都會在他家的後院裡作伸展操,我每天都會在車窗裡面看著車窗外面的他在扭動著他僵硬的腰桿子。
有個阿姨習慣一大早洗衣服,有一段沒有圍著水泥欄杆的鐵道外是她做事的地方,因為有條水溝流過那兒,她拿著木棒敲打著已經浸濕的衣服,那是以前的人習慣的洗衣法。

有一段路是一望無際的水稻田,天氣好的時候你可以數盡田裡插著的每一個稻草人,一共有二十個。天氣迷濛的時候,霧會吃掉一半,剩下的一半只有五、六個會比較清楚地跟你見面,烏鴉與麻雀各自佔領它們的肩膀。

不知道多久之後,那個作體操的爺爺就再也沒見到了。
不知道多久之後,那個洗衣阿姨變胖了許多,但她還是喜歡一大早洗衣服。
不知道多久之後,洗衣阿姨家附近會有另一個可愛的阿姨會繞著她家後面的小池塘跑步,有隻小黃狗會跟她的腳後快步地走著。
而那一大片的水稻田,有一條新的大馬路從中間開了過去,鄉里開始在建設,稻草人少了好幾個。

遇見彭冠德的時候,秋天正要來臨,大地緩慢地變了顏色。
其實我早就注意到他了,那個比我晚三站(大林站)上車的大男生。

他並不是每天跟我搭同一班車子上學,見到他的頻率大概是一個禮拜兩次,最多三次。有時候會一個禮拜都看不見他,有時候會整個禮拜都看見他。

他的書包告訴我他的學校是嘉義高中,他制服上的左邊的年級槓告訴我他跟我同年,右邊的藍色繡字告訴我他的名字叫彭冠德,他比一般男生高半個頭的身材告訴我他適合打籃球。

而他被我踩破的眼鏡告訴我應該要賠一付給他。

我不是故意要踩壞他的眼鏡,我根本就沒有看見他的眼鏡在我的腳邊。
我只是在差點睡過站的那當下從座位上驚醒,站起身的時候去碰到他正在擦拭眼鏡的手,然後在眼鏡掉在地上的同時踩斷了其中一支鏡腳。

我回頭正想說對不起撞到你的時候,那清脆的喀啦聲從地板傳入我的耳朵,而我的鞋底有一陣壓斷枝狀物的感覺。

很好,他揀起眼鏡,一句話也沒說,對我笑了一笑,就搶在我前面下車了。
我跟在他的後面追著,拍拍他的肩膀,『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多少錢我賠給你好嗎?』我說。

他回頭,「沒關係,算了吧!」然後一副很酷的表情轉頭就走。
他長得很高,腳很長,走路又快,很快地消失在一大群學生當中。

隔天我刻意不在車上打瞌睡,就是為了要等他。
在列車接近大林站的時候,我特別注意月台上等車的人,並且很快地看見高人一等的他。

他走進第六號車廂時,我走到他身旁,拿了五十塊給他。他說已經修好了,不用賠,而且也沒那麼貴。我請他一定要讓我有所表示,不然至少讓我出修理費。

「我家就是眼鏡行,不用錢。」他說。
『你是說真的嗎?』
「是真的。」
『所以真的不用錢?』
「當然不用錢。」
『那我要怎麼道歉?』
「妳昨天已經道歉了,我並沒有怪妳,如果妳覺得不夠,那當我女朋友好了。」他說。並且露出自信的笑。

我從他的眼睛裡看見一道詭黠的光芒閃過,我在他的笑裡看見一種聰明又帶點邪氣的驕傲。

而奇怪的是,我竟然沒有感覺到任何的反感。
但我是個女孩子,我不能輕易地放棄我的矜持,即使我並不討厭眼前這個有些自大又驕傲的男生,我也不能放棄。

『對不起,這一點我目前辦不到。』我築起防禦,並板起臉孔。
「目前辦不到沒關係,那明天好了。」他還是笑著說。
『我想明天也辦不到。』
「明天不行就後天吧。」
『後天也不行。』
「那後天不行就下個禮拜吧,下禮拜不行就下個月吧。」
『都辦不到。』
「那妳說個時間吧,不要是下輩子就好。」
『嘉義高中的男生都跟你一樣這麼輕浮嗎?』我刻意板起臉孔,想挫挫他的銳氣讓他知難而退。
「我想應該只有我而已。」他說。
『好,我記得你了,彭冠德。』
「喔!妳好棒!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
『我不是瞎子。』我指著他制服上的名字說。
「那妳的名字呢?」

其實我的制服上是有名字的,但我很慶幸有在制服外再多穿一件長袖衫的習慣,清晨的月台溫度總是比較低的。

『目前是秘密。』
「目前是秘密沒關係,明天再說也可以。」
『我想明天也會是秘密。』
「那我猜後天,下禮拜跟下個月都一樣是秘密。」他說,而我竟然沒出息地笑了出來。

可惡。

『是,你猜對了。』我收起笑容。
「妳應該多笑的,同學,妳笑起來好美。」
『你很習慣在火車上跟女孩子打情罵俏?』
「這是生平頭一遭。」
『是嗎?』我刻意哼聲地說,「頭一遭就這麼熟巧?」
「嗯,妳用熟巧來稱讚我,可見妳很滿意我這一遭的表現。」他說。

我不得不說他的反應又快又好,而且他的聲音很好聽,有一種溫柔的磁性。

『既然你不想收下這五十塊,那我要回位置上去坐了。』我把話題拉了回來。
「好,這五十塊我收。」他從我手上拿過錢,「然後再用五十塊跟妳買妳的名字。」他說,然後把五十塊還到我手上。
『我的名字沒這麼便宜。』
「嗯,我想也是,那這五十元還給妳,我們來打賭,如果我贏了,就告訴我妳的名字。。」
『如果你輸了呢?』
「那我就從民雄(大林的下一站)下車,走路到我學校。」
『走路?那很遠的,你會遲到的。』我說。
「那是我的事,妳不用擔心,願賭就服輸,我一定會走。」他說。
『好,你要賭什麼?』
「等等車長會來驗票,對吧?」
『是。』
「我跟妳賭,他不是本來的江車長。」他說。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江車長是這班列車固定的車長,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只要有上學,我幾乎每天都會遇見他。

『你會輸的。』
「賭或不賭?」
『你明知會輸,為什麼要賭?』
「妳不一定會贏,賭還是不賭?」
『我不想勝之不武,我對這班車太了解了,每天都會看見江車長,我不想欺負你。』
「賭‧還‧是‧不‧賭?」

他又用那雙詭黠的眼神看著我,這可激發了我的鬥性。

『既然你那麼想輸,那就賭吧。』我說。

接著,大約十分鐘之後,我心不甘情不願地掀開長袖衫的一邊,讓他看見我繡在制服右邊的向慧雯三個字。

「江車長是我舅舅,他今天休假,昨晚就住在我家了,代班的是李副列車長,他也是我家鄰居。」他說。
『所以你明知道自己一定贏……』
「為了要知道妳的名字,我怎麼會故意賭輸呢?」
『你作弊。』
「嗯……妳這麼說不太公道,雖然這好像有一種考前就知道答案的感覺。」
『對。』
「但我還是贏了。」
『你贏得不公不道。』
「好吧,向慧雯同學,忘了我們剛剛的賭局吧。明天上學,同樣的六號車廂,同樣的這個地方,我拿個東西給妳,就當是那個東西跟妳換妳的芳名,好嗎?」
『我可以不答應嗎?』
「當然可以,明天我等妳,如果妳沒有來跟我說話,那就是妳不答應,好嗎?」
『但你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這交換東西的約定已經不公平。』
「所以妳更該來跟我拿那個東西,對吧?」
『……』
「明天見。」他說。

我的喉頭有一種哽住東西的難受感,我覺得被欺負,我覺得不甘心,我覺得那是他設下的陷阱,但我卻笨得跳了進去。

原來我氣得不是他類似作弊的賭局,也不是輸不起的負氣,而是氣自己怎麼這麼笨。

隔天,我明知自己不願意,但還是走到他旁邊去,跟他要了那個東西。
「用這個跟妳換名字,其實很公平,真的。」他說。

他交給我一張摺了三摺的紙,上面寫了一些話:

「我喜歡那個第六節車廂的女孩子,她總是穿著長袖衫,像是不停在發光的天使,吸引我的目光。
我原本討厭火車的緩慢,那是會讓人睡著的寥態。
但當我第一次見到她,我便喜歡上等車的月台。

我有時會刻意站得遠遠地偷偷看她,她常在打瞌睡,也常看著窗外發呆。
不知道她在發呆時心裡想著什麼?會不會是有心儀的對象了呢?

其實她踩壞我的眼鏡那天,她睡到已經到了嘉義站還沒醒來。
我很近很近地看著她那張美麗的臉,想叫醒她,但她美得我又緊張又害怕,把眼鏡拿下擦汗的同時,她驚醒了過來,也撞掉了我手上的眼鏡,踩斷了左鏡腳。

我揀起壞了的眼鏡快步離開,她在月台上叫住了我。
我以為她要問我為什麼偷看她睡覺,但還好她並沒有發現,只是說要賠償。

我該怎麼告訴她,其實我好高興可以跟她說話,但我緊張地只能裝酷,並且快速離開來掩飾我的不安呢?

向慧雯同學,今早,就在熟悉的六號車廂,我知道了妳的名字。
這讓我午餐也吃不下,整天處在興奮狀態。

很抱歉,我用了類似作弊的方法騙得了妳的名字。
現在,用這封信告訴妳我的傾慕,並且希望能得到妳的青睞。

彭冠德」











* 連我也覺得他是作弊的。*
* 但作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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