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一間地方小診所裡當醫師的助手,但她並不是護士,她只負責行政方面的工作。

醫師姓許,專長是內科與小兒科,從小到大我大大小小的病都是他醫治的。許醫師的太太早逝,膝下無子,也沒有女兒。在母親到他的診所工作之前,他就已經把我當做是乾女兒那般的疼愛。

十歲那年父親病逝,母親擔起家計,到處幫傭打工,幾年後許醫師原本的助手阿姨辭退的工作,他立刻跑來請母親去接任,外婆說她看得出來許醫師很喜歡母親,所以愛烏及烏,對我特別照顧。

小時候我曾經問過母親:『許醫師會變成我的新爸爸嗎?』我還記得那時的心情,又驚慌又害怕,還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覺哽在胸口。

我一點都不希望其他人當我的父親,我也不要新父親。父親永遠只有一個,不會有新舊的區別,就是只有一個,唯一的一個。

母親回答我說:『除非妳父親活過來,否則我將不再嫁。』

小時候不懂愛情是什麼,所以不知道母親對父親的愛到底有多少,更不了解母親這句話有多深的涵意。但我卻一直記得這句話,那像是一個保證,一張蓋了印子的合約一樣,『我不會有新的父親,這是母親親口答應的。』我心裡這麼想,這麼放心著。

長大後重新回顧了好多次母親的這句話,漸漸明白那是難以言喻的感情。於是我開始羨慕起父母親之間的感情,並期待有天能遇見這樣的男人,能讓我如母親愛父親一般地愛他。

可知這有多難呢。

許醫師向母親提過親事,但母親婉拒,但他並沒有因此減少了對我跟母親的照顧,他向母親表示希望能當我的乾爹,因此我沒有多一個新父親,卻多了一個乾爸爸。

其實我還有很多乾爸爸跟乾媽媽。母親說我嬰孩時期秀眉大眼、唇紅眸亮,人見人愛,鄉里鄰間親朋好友都喜歡抱著我到處去炫耀「瞧!這是我女兒。」

我一下子多了很多爸爸媽媽,但我都不認識。
那是還沒長記性的事,父親還在的時候,乾爸跟乾媽們都形容我像是顆甜膩的糖,叫久了,父親便替我起了個小名叫甜兒。

這個小名跟著我一直到父親過世,母親為免傷心才改了口叫我名字。
但甜兒兩字一直就留在我腦海根子裡了,那像是父親的護佑,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一直到高中,我還會偶爾地在作業簿的姓名欄後頭用鉛筆輕輕地寫上「甜」字。

彭冠德是除了父母親之外第三個這麼叫我的人。
我嚇了好大一跳。

我從來不曾跟任何人說過我的小名,就連跟我很親近的女同學都沒有。大家見著我都是慧雯或是小雯地喊著,而他卻在某天從我後頭突然這麼叫我。

『你叫我什麼?』我吃驚地問。
「……甜甜啊……怎麼?不好聽嗎?」他說。
『你為什麼這麼叫我?』
「因為妳長得好甜,很可愛呀!」
『只是這樣?』
「什麼只是這樣?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了!妳就像是會滴出甜汁的糖果呀。」
『你的形容聽起來很黏膩。』
「這我沒辦法,因為妳就是這麼甜。」
『還是叫我名字吧,你叫我甜甜我不習慣。』
「不,」他搖搖頭,「從今天起我要叫妳甜甜。」

我懷疑他是不是偷偷看過我的作業簿,但可能性是微乎其微,除了在火車上見面,我們不曾私下單獨相處過,我的書包也從未離身。

『巧合吧!』我心裡這麼說。但整個人卻被一種溫暖的感覺給覆蓋了。

面對他的追求,我其實並沒有什麼抵抗。
或許是我並不擅長對自己說謊,他那封信確實打動了我,而我也無法否認自己早就已經注意到他。

但雖然說是沒抵抗,可我也沒有接受。
我只是打定順其自然的主意,該決定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會有任何怯步的。

我跟他的相處並沒有什麼大火花,畢竟只在火車上相遇才有說話的機會,而車廂裡不適合發生什麼火花。

不過這平淡的相處給我一種安全感,難以言喻的自然。

即便我總是在家裡吃過早餐才出門,他還是時而在列車上丟來一顆饅頭,「那是我媽做的,很香喔!」他說。可惜我是飽的,也吃不下,卻還是會在他面前撕下幾片放進嘴裡,然後微笑對他點頭,『嗯,真的很香。』

幾次在車子停靠大林站的時候,我旁邊的位置還是空的,他會不請自來的坐下來,然後拍拍我的肩膀說早安。那時我總是會故作矜持地假裝沒有看見他上車,但其實窗子的倒影早就映出他高大的身軀了。

我喜歡他坐在我旁邊時那說話的聲音,輕輕地,軟軟地,儘管空氣流動,儘管有些車窗會被乘客打開而扇進呼呼的風聲,我還是能聽到他的聲音,他的話語,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竄進我的耳朵,大小適中的音量,只有我聽得見他說話,而我青春少女的幻想跟著發作了,那剎那間彷彿全世界只有我聽見他說話。

他跟我聊起他的父母親,說是兩個商人世家聯姻,父親跟母親不是戀愛結婚的,是被長輩安排好的親事。那個年代這樣的姻親關係時有所聞,結婚變成是一件可以被操縱的事,而不是愛情的昇華。

他跟我聊起他的兄弟姐妹,有個哥哥有個姐姐有個妹妹,剛好兩男兩女,他排行老三,排行最大的姐姐大他五歲,已經嫁人,才高中生的他就已經當了舅舅。哥哥在工廠工作,妹妹是意外出生的,本來家裡並沒有計劃再多添一個孩子,所以妹妹年紀還很小,才小學三年。

他跟我聊過學校的趣事,說他的功課很好,但體育很差。雖然長得高但是中看不中用,學校組了個籃球隊把他拉了進去,一個禮拜都還沒過就被教練老師剃除名單,「因為我老是跑不動,跳也跳不高,搶球還搶輸比我矮一個頭的隊友。」他說。

他跟我聊到未來,說他考上大學的之後要拼了命地談戀愛,要認識很多女孩子,畢業之後要出國繼續唸書,再認識更多的金髮碧眼女孩,最好是可以娶一個外國人當妻子,那麼生下來的孩子一定會有很美麗的五官。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在注意我的反應,但我只是聽,並沒有什麼回應。他似乎很期待我為了這些話生氣,但又無奈為何我一點表情變化也沒有。

其實不是我沒反應,我只是反應在心裡,感性那一面的我有些許的心酸。
但我的理性告訴我,我既不是他的女朋友,更不是跟他有什麼親蜜關係的人,他的未來沒有將我安排入內,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妳不生氣嗎?」他問。
『為什麼要生氣?』
「我要去拼命談戀愛呢!」
『喔。』
「我要認識很多女孩子呀!」
『嗯。』
「我還要出國去唸書,認識外國人,跟外國人結婚啊!」
『好的。』
「妳應該要生氣的。」
『為什麼我應該要生氣?』
「因為那是妳的權利呀。」
『什麼權利?』
「女朋友的權利。」
『哎呀!彭同學,你誤會了,』我看著他的眼睛,『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妳只是“還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相信總有一天是的。」
『是嗎?』
「是。」
『你的自信拿去打籃球的話,搶球一定可以搶贏矮你一個頭的隊友。』
「妳的冷酷拿去火爐烤一烤的話,一定很快地就溶化變成我的女朋友。」
『我並不冷酷。』
「有,妳有,而且妳的可愛跟妳的冷酷有很大的落差,這麼可愛的女孩子不應該這麼冷酷的。」
『好吧,那我帶點感情地回應你好了。』
「妳說。」
『你剛剛說要交很多女朋友,要娶外國人,這些話即使我聽了傷心,但也莫可奈何,因為你都已經決定了,不是嗎?』
「但那些事都已經排在妳後面了,妳沒有發現嗎?」
『嗯?』
「妳想想,“考上大學後”,我還在高中啊,“畢業後出國”,我還在高中啊,“娶外國人當妻子”,我還在高中啊。」
『所以呢?』
「所以我在高中遇見了妳,那些未來就已經不再是我的未來了。」
『……』
「我的未來,就是妳了。」他說。

我說過,他的聲音很好聽。
當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感到臉紅心跳並且心動不已,表面上我故意不作反應,只是微笑,但其實心裡真的很高興,甚至懷疑這些話是不是他早就已經預先做過計劃了,只是他一步一步引我進入這個陷阱。

又或是,他本身就是個陷阱呢?

幾個月後,斗六車站的南下月台上,一樣的第六節車廂停靠點,我在那字像是斗八的柱子旁邊,看見他的身影。

「我的老天爺,原來從嘉義騎腳踏車到斗六這麼遠啊。」他說。
『你……』當時的驚嚇讓我說不出話。
「我是來陪妳一起上學的。」
『為什麼……』
「因為我好想念妳。」

話才說完,他一把將我擁進他寬廣的胸膛。

「當我女朋友,好嗎?」
『目前……辦不到……』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是了……』











* 因為,我已經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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