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故事,而故事有起端便會有結局,這是必然的演進,就像一本書有始頁便有終章一般。
每翻一頁,就是故事又說了一頁,或許這一頁已然十年光陰,又或許這一頁僅代表分毫秒分的消逝。

偶爾夜深人靜時分,將這本書拿出來翻閱,去尋找哪些段落有你真情的落款,或是哪些章節是你用傷心血淚寫下的。

因為已經變成是可以翻閱的了,我是說那些年,那些事和那些人,所以那些頁數就有了一個很美麗的名字,叫回憶。

回憶,意思就是回到記憶裡。
而記憶是用生命寫下的,所以生命就等於是記憶了嗎?

不,這是不對的。
因為記憶可以重來,可以存取,可以不斷地被讀取和翻閱。
但生命不能重來。

而生命中很多事,也不能重來。
就如你曾深愛一個人,而他也愛你。有人說相愛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巧合,有人愛你,而你正好也愛他,這是多麼美好的故事呢!

但當這一段故事畫下句點,戛然而止,如一幅名畫燒成灰燼,如一件藝術品碎了一地,如何將灰燼回復成畫呢?如何將藝術品重鑄成器呢?

好多事情不能重來,也不能回頭的。
作家龍應台說:『象棋裡頭我覺得最“奧秘”的遊戲規則,就是“卒”的走法。卒子一過河,就沒有回頭的路。人生中一個決定牽動另一個決定,一個偶然注定另一個偶然,因此偶然從來不是偶然,一條路勢必走向下一條路,回不了頭。我發現,人生中所有的決定,其實都是過了河的“卒”。』

跟彭冠德在一起的日子是甜蜜的。
我們的感情像是被點了火的乾稻草,一發不可收拾。

他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關鍵人物,改變了我對許多事情的看法與原則,也同時操縱了我的快樂與悲傷。

這也就是我們感情天秤失衡的開始,因為他主導了一切,而我情願被他主導,如同他手上的卒子,一但過了河,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我不曾見過如此特別的男孩子,即使跟他在一起了,卻好像每天都能發現他更新奇獨特的一面。

他對事情總有一套特別的見解,並且如旁觀者一般冷靜又樂觀地分析著,即使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或是與他習習相關,他都能四兩撥千斤的面對。

「如果考不上大學,那不是因為我考不好,也不是因為我失常,而是我的命,本‧該‧如‧此。」
「不管是小學、初中、高中或大學,其實都不應該是通過考試才能入學的,因為唸書本來就是自願的事,國家不應該用成績上的數字來評定一個人能不能唸書或是能不能進什麼學校當好學生,而是應該給他選擇要唸多少書的權利。」

有一次他向我抱怨所謂的學生髮禁規則,中學生一律需遵守髮禁規定,男生一律平頭三分,女生一律耳下一指節。其實我本來對於這樣的規定並沒有太大的感覺,因為從我當學生開始就已經是這樣的規定了,身邊從來沒有人反對過這件事,所以大家也就變得習慣與理所當然。

「但這只是教育失敗的政策罷了。」彭冠德說。
『怎麼說?』我對他的說法感到好奇。
「這只是為了不讓學生在頭髮上發展出新花招而影響課業的一項無用的規定。」

他一說完我便對這個說法打從心裡贊同,認為他講的真是準確。

「而這無用的規定也讓我有了遺憾。」
『什麼遺憾?』
「我看不到自己的女朋友長髮飄飄、輕盈亮麗的樣子。」他一邊說,一邊撫著我的額髮。

其實我也沒見過自己長髮的樣子,更別說是他了。
小時候留過一陣子的長髮,也只到肩膀的長度,經過他這麼一說,我開始對自己長髮的樣子好奇。

『上了大學,我留長髮給你看,好嗎?』我說。
「太好了!」他興奮地說著,「最好是到肩膀下方……啊不!留到背部的一半……啊!不要!直接留到腰間好了!」
『要不要乾脆留到拖地那麼長?』我說。
「也好啊!」
『那要留多久呢?』
「不管留多久,我都要看見。」
『如果留了十年才到腰呢?』
「那我就再等十年。」
『如果再等十年只到腿部呢?』
「那我就再等十年。」
『如果再等十年,卻再也留不長了呢?』
「那我就再等十年。」
『我們會在一起那麼久嗎?』
「我不知道,親愛的慧雯,我不知道,」他輕撫著我的臉說,「如果哪天我們分手了,那不是我們不相愛,也不是我們沒緣份,而是我們的命,本‧該‧如‧此。」他說。

那時,我在心裡跟自己說了一句話:『或許,他就是那個我該帶回家見見母親的……我的男人了。』

畢業後,我們考上了台北的學校,他成績一向很好,上了台大法律,我則是如願進了自己的第一志願台師大中文。

相較於斗六或嘉義那樣的小地方,台北的繁榮真是讓我這樣的鄉巴佬大開眼界。電影不再是我們鄉間廟口搭兩支鐵架掛塊布就上演的那個原始模樣,牛排館和西餐廳更不能與簡陋的麵攤飯館比擬,而所謂的咖啡廳也只是聽過不曾看過,更不知道咖啡是什麼滋味了。

第一次喝咖啡,感覺像是在喝中藥。
剛走進咖啡廳,撲鼻而來的就是一陣咖啡香,『哇!好香的味道!』我驚呼,即使沒喝過的我也喜歡這樣的味道,讓我開始期待咖啡的滋味。

坐在咖啡館裡面,有著置身國外的感覺。一些歐式的擺設與杯盤,還有一些西洋口味的點心,吧檯的後方有著許多西洋畫與玻璃製品,讓我有了自己變成了洋人的錯覺。

彭冠德告訴我可以加入奶精跟方糖的時候,我已經把咖啡喝掉一半了。我氣他為什麼不在咖啡一送來的同時就告訴我,他說想看看我喝純咖啡的表情。

「儘管喝了很苦的東西,露出了很苦的表情,妳還是很可愛啊!」他說。

而第一次拿刀叉吃飯的感覺很奇特,就在西門町的一間西餐廳裡面。那從未見過的擺飾與擱在桌上的燭光,還有唱機音響裡播放出來的鋼琴演奏曲,穿著時髦的客人和筆挺有禮的服務生、淡黃色燈泡將整個餐廳襯托地更有氣氛與質感。

雕著花的白色瓷盤裡放著幾株生菜,盤中一角還有粉橙色的醬料,一個橢圓形瓷碗裡裝著濃湯,銀亮的金屬盤子盛裝著的一大片牛肉,服務生隨後又送來一份黑色的醬汁,看得我眼花撩亂。

我不知道該怎麼下手,更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吃完。

彭冠德像是很熟悉門道的人,他教會我先用小叉吃完生菜,再用湯匙喝完濃湯,接著右手拿刀左手拿叉,將叉固定牛排,然後一片一片切下沾醬。

但喝完濃湯我就已經有了飽足感,他卻一直向我介紹那牛排有多鮮嫩,當我一刀切下見著紅色血水流出,差點沒有暈倒。

『所以,這就是剛剛服務生所說的五分熟?』我肚胃難受地問著。
「是啊,牛排不要吃太熟才有甜味。」
『但是,冠德,我不敢吃……』
「妳一定得嘗試看看,慧雯,不會讓妳失望的。」他說。

然後我相信他了。
然後我失望了,我再也不敢吃牛排。

上了大學之後,彭冠德比起高中時更加地開朗了。
他以「衝破牢籠飛向青天的鷹」形容自己離開家鄉來到大都市的如魚得水。他參加了許多社團,認識了許多新朋友,然後開始學吉他學音譜,他說有一天要學會寫歌,然後第一首完成的歌要送給我。

我上了大學之後似乎沒什麼改變。
除了同學與彭冠德的邀約之外,其餘的時間我都是待在宿舍不會離開。同系與他系的學長偶爾會約我一起出遊,但我通常會婉拒。他們問過我是不是有男朋友,我點頭稱是。拒絕的人多了,關於我的傳聞便慢慢地傳開,某個學長喜歡開玩笑,將他的失望無奈寫來一首詩:

師大代有才女出,貌藝兼備實則無,
今得仙女臨中文,奈何名花已有主。

另一個學長更是直接寫上我的名字:

放眼師大,女子多才,學妹慧雯,風華絕代。
其眉如月,其貌如仙,朝思暮想,一見則愛,
青羅衣衫,石榴裙襬,以信相遺,盼得青睞
怎奈如今,別抱親愛,其情有屬,相見恨晚。

同社團的一位大四學長某天突然將我拉到一旁,說有秘密的事情想說但不想被人聽見,待我跟他走到了較無人煙的樓梯口,他說話的語氣瞬間變得輕柔,他輕聲地問我「我很喜歡妳,有沒有機會讓我跟妳交往?」,我笑著說對不起,我已經有男友。

結果他竟然在社團教室的黑板上寫了「世上有什麼事比失戀更痛苦?」這句話,同社團的人都知道他喜歡我,而我除了不好意思拒絕了他之外,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但有人隔天在這句話的後面寫了三個字「有,便秘。」,讓許多人都笑了。

因為追求者眾,我多了一個外號叫做校花。
面對追求者我總是笑著說抱歉,因為我心裡只有那個他。

台大與台師大距離不遠,如同嘉中與嘉女十餘分鐘路程的相依相偎。
我一方面為這樣的距離高興,因為我一點都不喜歡承現在眼前如鐵一般難以抗拒的物理距離。但另一方面又為這樣的距離傷心,因為距離已經這麼近了,我卻越來越少見到他。

升上大二之後,我們見面的次數明顯地更少了。他常跟我說時間太少而事情太多、社團忙、樂團要練歌,法律系的課業繁重。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夠用,他早已捉襟見肘。

我理解,我體諒,我確實去了解過法律系的功課,我知道那不是一個很輕鬆就能畢業的系別,而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總是疲憊不堪的模樣。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用秦觀的《鵲橋仙》末兩句來說服安慰自己。

一直到有一天中午我陪同學到了西門町去逛街,在他帶我去過的那間咖啡館裡,看見他跟另一個女孩子面對面地坐著對望,他的手正牽著她的手,有說有笑地好幸福好自然,我才真的知道心碎到底是什麼樣的聲音。

我並沒有立刻就走進咖啡館裡去詢問他,我只是跟同學說我想先走,自己回到咖啡館對面的騎樓下站著,靜靜地等待事情地變化,並且在心裡替他找了幾千幾百個理由,『那只是他的普通朋友』、『那只是他的學妹或交情不錯的同學』……

大約等了一小時又過了一刻,他與那個女孩相擁著走出咖啡館,像是擁著我那樣的自然。

我的世界開始崩壞。

一夜難以成眠,他宿舍裡的電話一夜佔線。
隔日一早我就到他的宿舍門口等他,我知道他第一節要上課,他一定得很早就起床。

他見到我的那一剎那並沒有任何異狀,很自然地問我「妳怎麼來了?」

『我想念你。』我說。
「妳患了想念症候群嗎?才幾天不見而已。」
『你還喜歡我嗎?』
「這是什麼問題?我當然喜歡妳。」他笑了。
『那麼,我問你問題,請你不要騙我,好嗎?』
他收起了笑容,「怎麼了嗎?」他說。

我在他的眼裡看見了害怕,儘管他已經盡力在掩飾了。

『你先答應我,你絕對不會騙我。』
「幹嘛這麼嚴肅?妳到底怎麼了?」
『你先回答我,答不答應?』
「好,我答應。」
『好,我想問你,你昨天下午在哪裡?』
「我?」他的眼神閃爍,「昨天下午……啊……這……」他開始假裝思考,「我想一下………」他把視線別往他處,「啊我想起來了!」,他終於看著我了,「我跟團員在社辦練團呢。」他說。

話才說完,我滾燙的眼淚立刻奪眶而出。

『昨天下午,你在帶我去過的西門町的咖啡館裡,跟一個女孩面對面牽著手互望著……』我說。
「我……!」
我立刻打斷他的話,『如果你繼續說沒有,就是欺騙我第二次。』我說,『你跟她離開咖啡館時的那個擁抱,我不會忘記的。』

他試著解釋,「那只是一個他系的同學……」他說。
『你跟所有同學都能如此擁抱?』
「我跟她沒有什麼…」
『對不起,我沒辦法相信這句話。』
「那妳要我怎麼樣?」
『承認。』
「承認什麼?我已經說明過了,我跟她之間沒什麼。」他有些激動生氣。

我拭去眼淚,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我不禁在想,這真是我那麼用心喜歡的人嗎?

『其實你不承認也沒關係,我也不需要這個。』
「那妳需要什麼?」
『我需要的,再也與你無關了。』語畢,我轉身離開。

「妳別這麼說!」他攔住我,「對不起……」他說。
接著他拉住我的手,想擁抱我。但我搖頭,退開了一步。

「……能原諒我嗎?」
『……目前,辦不到……』
「那……明天呢?」
『就算是下輩子,也辦不到。』我說。










* 卒子,一但過了河,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 愛情,也是。*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hiyaw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