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關西休息站停留了一會兒,抽了根菸,上了個廁所,然後到販賣部買了一瓶水,因為那杯從麥當勞帶走的可樂已經沒氣了。

「沒了氣的可樂等於只是黑色的糖水,喝起來很空虛。」這句話是恆豪說的。

恆豪就是這麼一個感官表達很特殊的人,至少我還沒遇到第二個跟他一樣的。所謂感官表達特殊,是指他對一些很普通的事情有著非常不一樣的心得感受。

舉個例子,他開車的時候如果正在聽廣播,那麼他進隧道時就會把它關掉,因為他不喜歡隧道裡收不到廣播訊號疵疵擦擦嘰嘰喳喳的聲音,「聽起來很不舒服,感覺很絕望。」他說。

我從不曾聽過有人這樣形容那種聲音的,「絕望」,聽起來好生動,卻無法體會。

跟他去看電影的時候,他特別喜歡慢動作的畫面,而且動作越慢他越喜歡。問他為什麼,他回答那些畫面讓他感覺好像看見底片在滾動,「我好像就真的活在那個畫面裡。」他說。

而我真的無法體會,儘管我很愛看電影。

侯建奇追蘇玉婷追了將近三個月,連一部電影都沒去看過。
而我跟她第一次單獨出去,就是去看電影。

後來蘇玉婷有向侯建奇坦承她喜歡的人是我,在我跟林梓萍分手之後沒幾天,她千交代萬交代侯建奇絕對不能跟我講,但他很輕易地就把她給出賣了。而我跟林梓萍分手的事,想當然爾也一定是他出賣我的。

蘇玉婷喜歡我其實我有點驚訝,不,應該說是很驚訝。壓根沒想到她所說的有喜歡的對象竟然是我。

「你要對她好一點喔!」那個時候,侯建奇這麼說。
「我沒有要跟她在一起。」
「不管,你要對她好一點。」
「我才剛分手……」
他打斷我的話,「你要對她好一點!」他字字用力地說著。

我還記得他眼裡那堅決和失落交雜的情緒翻湧,我猜那就像恆豪形容的一樣,當蘇玉婷跟他說喜歡的是我的時候,他就像進了隧道收不到訊號的廣播電台,那疵擦嘰喳的聲音聽起來真的很絕望吧。

關西休息站距離新竹只剩二十幾公里,不塞車不超速的話大概十五至二十分鐘就會到。我拿出手機,打開裡面行事曆,上面寫了蘇玉婷的地址,還有她的手機號碼。

那支手機號碼是我陪她去辦的,她的第一支手機也是我選的。應該說,她堅持跟我買一樣的。

我在家用Facebook搜尋過蘇玉婷,結果有幾十個。有些沒照片,有些照片不清楚,有些根本不是她。我也試過英文拼音,結果相同,於是放棄。只能憑著以前留下來的地址跟電話。

其實我到跟她分手以後才發現自己並不是很喜歡她,我只是在林梓萍身上受了重傷,血流如注,我的愛情在瀕死邊緣掙扎著,剛好她扮演了一個醫生的角色,雖然醫術可能不夠高明,但用來急救已經夠了。

「學長,如果你想找人說話的話,歡迎來找我。」她說。
這話像是電擊器,讓我在昏迷中醒來。

那年大三,下學期,我人生的第一個世界末日。
我把宿舍床位讓出,一個人搬到學校附近住,爸爸問我為什麼,我只說室友太機掰,自己住比較安靜。

林梓萍的事,第一個知道的是恆豪,也只有他有資格當第一個。
那時他在台中,而我在台北。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剛回到宿舍,那時我們都還沒有手機,在我租屋處外面的一個電話亭裡,梅雨季節雨不停,我一個晚上講掉十張電話卡,抽掉兩包菸,一直到天快亮。

恆豪怕我自殺,我說幹你娘,要自殺也要先殺了那個男的再說,他說要陪我一起去殺,不過要連林梓萍一起殺才可以。

「但我希望她好好活著……」那時,我說。
「幹!爛貨讓她好好活著幹嘛?」
「說不定……」
「說不定什麼?」
「說不定……她跟他在一起,比跟我在一起快樂……啊……」說完,我的眼淚就掉了。

當然林梓萍跟那個男的活得好好的,什麼殺了他們的話只是說說的,幾次我在校門口看見林梓萍上了那部該死的車子,心就痛幾次。

「別去想了,學長,都過去了。」蘇玉婷拍拍我的肩膀,「晚上有空嗎?我們一起吃飯?」她說。

蘇玉婷在那次的情傷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以一部戲來說,她的出場雖不華麗卻紮實地讓人印象深刻。她填補了所有林梓萍跟我在一起時的時間空缺,午餐、晚餐、宵夜、偶爾早晨的早餐、晚上逛夜市的伴、騎車到處壓馬路夜遊的伴、看電影的伴、講心事的伴。

卻沒有補到心裡的空缺。

『我陪你再久,只要你沒有給我那把進你心裡的鑰匙,這些都只是一廂情願。』她說。

不愧是中文系的,說話用字全都到位了。

一天晚上,我們去逛夜市,她提議要玩一個遊戲,『比手劃腳玩過嗎?』她說。

「嗯,玩過。」
『那我們今天晚上就玩這個,一直到逛完夜市,好嗎?』
「會不會太無聊?」
『不會啊,很好玩的!』
「好吧。」我說,「閒著也是閒著。」
然後她比了一個三。
「三個字?」我說。
她點點頭,然後又比了一個一跟二。
「第一跟第二個字?」
她指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肚子?」
她又比了一個二。
「肚子餓?」
『答對了!你看,不難吧?』
「所以妳肚子餓了?」我說,她點點頭。

接著就是惡夢的開始,夜市裡一堆吃的,她一個一個比給我猜,猜到才能吃。肉粽、煎餃、鐵板燒、豬血湯、大腸包小腸………,比到我們都已經吃撐了她還在比,一頓晚餐吃了兩個多小時才離開夜市。

「剛剛那不叫晚餐,叫猜餐。」送她回宿舍的路上,我說。
『可是很好玩,不是嗎?』
「好玩是好玩,但玩這一次就夠了。」
『可是我有遺憾耶。』
「什麼遺憾?」
『都只有我比給你猜,應該要換你比給我猜了。』
「啊?」我有點傻眼,「我不會耶。」
『你會!』
「一定要嗎?」
『要!』
「可不可以下次?」
『不可以!』她說。

拗不過她,我們在她宿舍的門口玩起了比手劃腳。

我想了一下題目,然後比了個三。
『三個字。』她說。
然後我對她鞠了個躬,她愣了一下,『謝謝你?』,我點點頭。
接著我又比了個三,『還是三個字?』
然後我指著她,豎起大姆指,『我很棒?』,我搖搖頭,又比了一次,『我很好?』她說,我點點頭。

然後我考慮了一會兒,決定趁機把話說清楚。

我比了個八,『八個字?這麼多?』她說,笑了,似乎對這八個字有期待。
我指了一下自己,然後比了一個大姆指朝下的手勢,接著指她,再揮揮手,用手指比出一個愛心的形狀,再指了一次自己。(意指我不好,妳不要喜歡我。)

而她似乎看懂了,笑容漸漸消失,眨了幾下眼睛,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懂了……吧?」我說。
她搖搖頭,還是看著我。

我以為她看不懂,正想比第二次,她阻止了我,過了一會兒,她比了一個四。

「四個字?」我說。
話才剛說完,她就吻上來,用她柔軟的雙唇覆上我的。

想到這裡,車子正好要下新竹交流道,這是我旅程的第一站,成敗對我來說很重要,我鼓起勇氣撥出她的電話號碼,那支我陪她去辦的號碼。

事隔十三年,這號碼她還有沒有在用呢?會不會換過了?
而算一算,她也快三十四歲了,應該結婚了吧?她以前跟我說過她想在三十歲前結婚,她不想當高齡產婦,說不定她現在已經是幾個孩子的媽了。

車子一邊順著弧型的交流道下去,我一邊思考著這些問題。

「您撥的電話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電信語音說著。
我又撥了一次,語音還是一樣,我怔怔地聽了幾次,卻捨不得把電話掛上。

電話是空號,等於機會去了一大半,因為我手邊的資料,只剩下地址了。
順著手機的導航系統找到她家,那年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陪她回家的印象已經模糊了,只記得她家在中正路,不遠處有間教堂。不過我也只到巷口,並沒有進去。

我把車子開到她家地址,教堂還在,中正路卻完全不一樣了。

我在她家巷口停好車,徒步走進去。
她家門口有幾個五、六十歲的歐巴桑在聊天,她們見我一直往屋裡瞧,便問我要找誰,我說了名字,她們聽完互看了幾眼,輕聲地說了一些話,似乎在討論著什麼。

『她們家很久前就搬走了哦!』其中一位歐巴桑說。
「噢,那是幾年前呢?」
『最少也六、七年了。』
「這樣啊,那沒關係,謝謝喔!」
『阿你找她幹嘛?』
「沒什麼事,我是她以前學校的學長,只是路過想來看看她。」

歐巴桑沒再搭腔,你一言我一語地繼續輕聲討論著,我微笑向她們點頭說謝謝,走出巷子開車離開新竹。

我撥了電話給恆豪,冬天的晚上來得很快。

「喂,出師不利,第一站就失敗了。」
「蘇玉婷嗎?」
「是啊。」
「都這麼多年了,而且你們才在一起幾個月啊,要找到也太難了吧。」
「看樣子我對這次旅行還是太樂觀了,我現在有點失落,恆豪。」我說。
「所以要放棄了嗎?」
「怎麼可能?」我拉高了音調,「堅持走到底!」我說。
「那你加油。下一個是誰?」
「下一個是蔡美伶。」
「哇噢!」他歡呼了一聲,「這個精彩了!希望你找得到她。」
「我也希望。」我說。

掛了電話,我直接上了高速公路,往台中前進,並決定今晚就住在台中。
但一路上,在我心裡盤旋著的都是沒有找到蘇玉婷的遺憾。

或許我該從現在就開始調適沒找到人的心情吧。

跟她分手之前,其實我想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決定跟她分開,同時把話講明白,我知道自己並不是那麼喜歡她,我不能再自私地把她留在身邊。

如果把我認識的所有女性朋友作一個「適合當老婆」的排名,蘇玉婷肯定在前三名。恆豪知道我跟她所有的事,他說她真是一個好女孩,說我沒有那個福氣,也還好這麼好的女孩不是留在我身邊,「她值得更好的歸宿。」恆豪說,我百分之百認同。

「任吶,跟你走過的這一段雖然不長,但很開心,謝謝你。祝你一切順心平安。」在我把話說完之後,她笑著哭了出來,然後輕聲地說著。

我們交往之後,她就用我名字的任字稱呼我,後面再加個吶當語末音,聽起來很親切,像是親人的呼喚。

那天晚上在她的宿舍門口,她吻上我之後,我並沒有猜對那四個字的答案。
回到我的租屋處,上網收了信,才看見她寫來的正確答案。

『心甘情願。』她說。

謝謝妳,玉婷。
祝妳一切,順心平安。













* 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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