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表示她選的是我。
我是說那個吻所代表的。

在我的眼中,父親一直是個成功的企業家,即使我家的營造公司並不是什麼規模很大、全國知名的,但他一直把公司經營得很好,有穩定的業務量,也有讓我家不虞匱乏的收入,套一句我媽對我說的:『只要你不是浪蕩子,我們家的家業夠你用一輩子了。』

而我媽就是父親的盧宜娟,她年輕的時候就跟著爸爸,一輩子沒出去工作過。『跟在你爸爸身邊,非常有安全感。他總是知道方向,我只要跟著他就好了。』媽媽說。

聽爸爸說,當年他二十五歲不到,身上跟銀行戶頭加起來的錢不到一千塊。他很喜歡媽媽,一心想把媽媽娶回家,一天,他走到媽媽家跟未來的岳父(也就是我外公)說:「我想娶你女兒,開個條件好嗎?」

外公很瀟灑的把爸爸帶到屋外,指著牆壁跟柱子問:「你有看到這裡貼著賣女兒三個字嗎?」
「沒有。」爸爸說。
「那你來這裡喊什麼條件?娶我女兒只要出條件就好啦?」
「那你說嘛,要做到怎樣才能娶你女兒?」
「我有給我女兒生腳,腳就長在她身上,她要跟誰走,她會自己決定。」

我聽得津津有味,「然後呢?爸,繼續說下去。」
「然後你媽就跟我說,她要嫁的人必須要有擔當,因為她要跟著他走一輩子,所以這個人不能迷路。」爸爸說。
「爸,那你迷路過嗎?」
「誰這輩子沒迷路過?」
「所以你也迷路過,那媽媽怎麼說?」
「凱任啊,一個男人的責任是帶著一個女人走,但一個女人的責任就是跟著那個男人,就算迷路了,也要給他信心,陪著他一起找到路。」
「所以你迷路的時候,媽媽也一直陪著你囉?」
「她很黏,從沒離開過。」爸爸說。

這麼聽來,爸爸就是媽媽的人生導遊,而媽媽是遊客。
那我會是誰的導遊呢?

我想,我不會是一個好的導遊,我更沒有什麼導遊執照,在人生旅途中我也是常迷路的那個人,我想很多人都是,我身邊的好友們也都是,我們都曾經跌倒過,或在不知名的迷霧中摸索,可能前面就是一堵牆但我們卻不知道,然後一臉擠上去,血流滿面地罵幹你娘,才發現自己在罵一面牆。或是不遠處有個洞,足夠把你埋進去不被人發現,我們一腳踏空慘摔了一跤,爬起來的時候又罵了句幹你娘,才又發現自己在罵一個洞。

當牆不理你,洞也不可能會有回應,你最後只能怪自己不夠聰明不夠懂事或不夠智慧不能先知先覺,然後面對著鏡子罵了幾句操他媽的,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你討厭他,卻得天天跟他在一起直到他死,你的舌尖與唾棄都包裹著濃濃的心有不甘,怎麼吐都吐不完。

「我想用什麼方式去過這輩子呢?」這是個天殺的好問題。

突然覺得媽媽是個有智慧的人,盧宜娟也是。她們想找一個人帶著她們走完這輩子,她們不想思考太多這類哲學觀點太深奧的問題,然後提出一個自我說服的理論,接著對自己說『Yes!Do it!』

Do what?你又不小心問了自己這個問題,然後一切都無解了。

我敢保證她們肯定非常了解自己,才有辦法把自己跟人生揉捏成一團,然後仔細地看,仔細地想,最後才有辦法下這樣的結論。

『我想找一個人,那個人會帶著我過一輩子,我不想動腦去選,只要跟著他。』盧宜娟說。

這個他絕對不會是我,因為我沒想過自己的人生需要什麼樣的羅盤及多好的方向感,要攀往人生最高峰的那座山,我可能會因為自己沒有登山工具而放棄。如果要往下探索海底的驚奇,我也沒有潛水裝備和氧氣瓶。

我連副蛙鏡都沒有。
更別提要帶著她過這輩子。

你知道嗎?你肯不肯現在就試試。
把你所了解的自己跟你想過的人生拿出來,然後揉成一團。你能看出什麼呢?

二零一零年的春天,有部電影叫做《Up in the air》,意思是雲端上。台灣翻譯成《型男飛行日誌》。
誰演的?當然是個型男演的,他也絕對是個型到一個不行的型男,喬治克隆尼。

他飾演一個替企業裁員的顧問專員,名叫雷恩。他的工作就是替許多公司的老闆開除員工叫他們走路。也因此他奔波於各城市間,走遍每一間公司,把那些在裁員名單上的人一個一個叫來,然後告訴他們:「你要回家吃自己了。」

他在對那些即將失業的人說話時從不曾說抱歉,也不曾說我為你感到難過之類的話,「這話沒用,」他說,「他們已經失去工作了,你為他們感到怎樣的心情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雷恩在每一場企業邀請的演講當中會帶著一個背包,然後問在場的每一個聽眾:「這是你的背包,你希望裡面裝著什麼?」

接著進而衍生:「把你從小到大所有的東西都裝進去吧,那些櫃子裡和桌子上的東西,你心愛的玩具,跟陪你寫作業的鉛筆。」
接著再來:「再把你認識的人裝進去吧,從你最不熟的開始,然後是還不錯的,然後是交情好的,接著是可以說心事的,然後是你的家人父母兄地姐妹,你的老公老婆,你的男女朋友,以及你的孩子。」

等到你裝好了這些東西,然後把它背到背上。
「感受一下,」他說,「感受一下背帶壓在你肩膀上的重量。」

我感受了,我想我會站不起來。

接著他又說:「現在給你一個機會,把這些東西全都拿出來,把背包清空,你想裝什麼進去?」

突然間,似乎要裝什麼都對,要裝什麼也都不對了,是吧?

雷恩一天到晚飛行,一年飛了三百二十二天。
這些旅程讓他累積了航空公司的哩程數,卻沒有為他累積人際關係。

他有個新來的同事叫娜塔莉,他以前輩的身份帶著娜塔莉到處飛。娜塔莉是個社會新鮮人,她對一切都是正面態度在面對,當然也有人際關係,其中包含了愛情。她對雷恩不積攢人際關係的性格感到非常困惑。而雷恩說:「這是我的人生,我喜歡把人生的束縛降到最低,親情愛情友情都一樣,我習慣一個人,我就是飛來飛去,這些東西會對我的行李造成負擔。」是的,他這麼說。

直到艾克絲出現。

艾克絲對雷恩來說,一切都是那麼美好與契合。他喜歡她,她喜歡他,一切就是這麼簡單,他們對彼此承認喜歡,卻沒承諾過任何關係。

這就是雷恩說的「沒有束縛。」

我不想把這部極佳的電影講得太多讓還沒看過的人失去看這部電影的樂趣,所以我只說到這裡。在我看這部電影的當下,我的旁邊坐著的是我現在的女朋友劉雨青,而我心裡想到的,卻是盧宜娟。

『有沒有一種可能?兩個人的關係說穿了只是一種互相需要,愛情並沒有那麼偉大可以去包覆及解釋一切,就算不是相愛的兩個人在一起,只要他們能從對方身上找到一種……該說是解脫嗎?然後這一切就成立了。同理,相愛的人也一樣,都只是在對方身上找到一種……解脫。』有一天,盧宜娟這麼說。

『解脫。』她又重覆了一次。
『又或者說是,逃避。』她換了另一了說法。

不管如何,這些話都震撼了我。

在電影裡,艾克絲對雷恩說過一句話:『You are my escape。』意思是你是我的逃避。逃避什麼呢?逃避那日常生活的大齒輪不斷地滾動,偶爾將自己抽離,離開那個本來的自己。

我甚至能記得那整段話:『你不能闖進我的真實生活,對我來說,你是我的一種逃避。』

跟盧宜娟認識的當時,我們都沒有交往中的對象。拿雷恩的邏輯來說,我們都不是對方的固定關係。

我們看起來在戀愛,但我們不曾對對方承諾過什麼。我猜她在害怕確定了什麼之後,就好像沒這麼輕鬆自在美麗了。而我也是。

我帶她參加過一場我朋友的婚禮,也就只有那一場,她在我的朋友面前出現,以一個朋友的身份,但看起來卻像是我的女人。

在場的人都問:「女朋友嗎?介紹一下。」
我們會同時搖頭:「不是。」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一次,我脫口而出問了「妳想過,當我女朋友嗎?」
『不!』她斬釘截鐵地說,『沒有!』
「喔……」我對她的“當機立斷”感到有些失落。
『你失落了,是嗎?』
「是。」我點頭。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要在一起的原因。』
「我不懂。」
『我還不是你的女朋友,這麼一個反應你就失落了,那麼一但在一起,會有更多反應讓我們感到難過,那麼,在一起有比較好嗎?』

那一剎那間,我想通了她所想表達的。
然後,我們再也不曾觸碰這類的話題。

我們都知道,她喜歡我,我喜歡她,我們互相喜歡,但互不屬於。
如此而已。

後來她也交了男朋友,我也交了女朋友。那段時間我們還是有聯絡,也一起吃飯喝茶看電影,說著自己的另一半是個什麼樣的人,分享一些沒辦法對女(男)朋友說的秘密。

我們不再牽手,不再擁抱,不再親吻,當然也不再上床。那段時間我們看起來比情人的感情更好,但不是情人,只是朋友。

如此而已。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她要結婚的消息發到我的手機裡,當時我的女朋友還問我,『盧宜娟?這是誰?從沒聽你提過她。』

「一個好朋友,不常聯絡,但我們很喜歡我們的相處方式。」我說。
『前女友嗎?』她以一個女人自然卻無聊的直覺發問。
「不是。」
『漂亮嗎?』
「差妳一點。」
『你喜歡過她嗎?』
「我們互相喜歡過。」
『沒有在一起?』
「沒有。」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們覺得當朋友比較好。」我說。

那年,盧宜娟三十歲,我也是。

『我找到那個帶我走一輩子的人了,所以,我的手指套上了他送的戒指。你要來嗎?』她的簡訊裡這麼說。那簡訊我還留了一年多,直到手機壞了。

然後我只回了一個訊息,就再也沒聯絡。

「迷。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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