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強迫症

強迫症三個字對我來說是個新鮮的名詞,
上大學之前沒人這麼跟我說過。

但我不過就是身上隨時都帶著一包濕紙巾,
吃飯前會先抽兩張把桌子擦乾淨而已,
這也算是強迫症嗎?












剛洗完澡,我全身赤裸站在衣櫥前面,呼吸間還聞得到自己的酒氣,可見今晚喝得有點多了。

但我的意識是清醒的,身體在發熱,喝過酒之後洗澡,血壓上升的關係,頭有點脹,還帶著兩分醉意,走到自己的衣櫥前,一套新西裝掛在衣櫥外面,這是上個月去訂製的,三天前才送來,防塵罩還沒拆開。

上面貼了一張便利貼,寫了四個字:「穿上,承擔。」
那是我媽的字,比她平時的字跡還要潦草許多,但我認得出來。

其實我一個人住在外面已經快十年了,長久以來我的衣櫥裡總是冬夏分明地只有那麼幾套衣服,但有天突然有人替你把衣服擺在外面準備好的感覺還蠻詭異的,我猜幾乎全天下的女人都得了一種「當了母親之後就一輩子會操煩孩子」的病,當然新聞看多了還是會知道有極少數垃圾母親,那就沒有討論的必要了。

可以睡覺的時間大概只剩下五個小時不到,但明天一早就是一場硬仗。
此時我在地板上看見了幾根頭髮,用我的腳去磨擦地板之後,想起已經三天沒有打掃了,顧不得頭髮還沒乾,就到陽台拿了吸塵器。

「你這不只是潔癖而已,簡直就是有強迫症!」認識廖神學長之後沒幾天,他就指著我的鼻子這麼說,那時我才只是個大一新生,期中考都還沒到。

強迫症三個字對我來說是個新鮮的名詞,上大學之前沒人這麼跟我說過。
但我不過就是身上隨時都帶著一包濕紙巾,吃飯前會先抽兩張把桌子擦乾淨而已,這也算是強迫症嗎?

廖神學長點點頭,「當然算!而且你一定不只有這個症狀,你一定有其他的神經質。」他講得斬釘截鐵。
「有嗎?」我歪著頭想著。

「我問你,你是不是很常覺得自己好像忘了鎖門?」
不是很常,是總是。
而且不只是鎖門,關窗戶、鎖腳踏車或機車、關水龍頭,關瓦斯,關冷氣等等,我都會一再一再地確認,甚至連關電風扇我都會等扇葉停下來。

「再來,你是不是對數字特別敏感,特別會記得別人的電話號碼?」
不只電話號碼,連身分證字號都能記得。
這項技能成了我爸媽的驕傲,到哪都要跟別人炫耀一番,記得全家人的生日跟身份證字號不算什麼,我連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姑姑伯伯等等的全都記得,就連離我家路口兩百公尺遠的里長也無法倖免。

「還有,你的鈔票要同一面朝上,而且被折角的地方你會把它折回來?」
因為這樣看起來比較舒服啊。而且不只鈔票,發票也一樣。

這時廖神學長伸出食指指著我,非常認真地說,「最後,你走路的時候是不是不會去踩地板磁磚或路面石磚的縫隙?」
「咦?你怎麼知道?」我有點吃驚!
「你根本就強迫症!而且我只是隨便舉幾個例子,結果你全中,尤其最後一個你也中!你根本就是魔王!」
「是喔!那……強迫症是一種病嗎?」
「當然啊,而且沒藥醫。」
「是喔!那會死嗎?」
「只要是生命都有結束的時候,聽本神的話,強迫症別再犯了,孩子,及時行樂吧。」他說。

是的,他會自稱本神,他覺得自己料事如神,為什麼呢?聽我慢慢說。

他跟我一樣唸數學系,大我兩屆,在他考上研究所的時候,我才剛上大三而已,唸不唸研究所根本連考慮都還沒開始,他就一直在鼓勵我考研究所,說什麼畢業後碩士起薪至少比大學要多個幾千塊,學歷也比較好看,工作會比較好找,重點是,他替我算過紫微斗數,說我是一塊唸書的料,研究所對我來說只是小菜一碟,我要煩惱的不是考不上,而是考上的學校太多,不知道要選哪一所。

沒錯,他會算紫微斗數,他自己說的。
但我是塊唸書的料嗎?是嗎?那為什麼我考不上台大清華中央成功?

我知道廖神學長告訴我這些的目的,是為了要證明他的算命是神準的。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乃廖神,料事如神。」,幾乎每一個跟他熟識的朋友都被他算過命,有的很準,有的根本連邊都搆不著。有時候會覺得他根本就在亂講,但事後證明他說的是對的。有時候他天花亂墜講到所有人都覺得有道理,但結果卻跟他講的差很多。

他說:「算命只是當參考,在你無助的時候提供一些選擇和訊息。準不準其次,重點是有沒有幫助到別人走出他正感覺困擾的難關。」

但其實他對於「準不準」這件事還蠻在意的。

問他為什麼對算命這麼熱衷,他說這不是他選擇的。
「我是帶天命來到人世間的。」廖神學長正經八百地說,講得好像自己是神之子一樣重要。

廖神學長家是標準鄉下人家,廖爸是個果農,大概有三到四甲地種植柳丁跟芭樂,還有幾分地種西瓜,另外還有一些地租給其他稻農耕作,其實生活算是好過。

他在家裡排行老四,前面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廖媽還懷著姐姐的時候,有一天她在家門前掃地,下午三、四點,面向西方的房子都會有西照的影響,陽光強烈,廖媽習慣戴著斗笠遮陽,一個和尚突然出現在家門口,她以為可能是斗笠擋住了視線的關係,她完全沒發現這和尚什麼時候站那兒的,而且他的視線還一直往家裡頭看,廖媽以為他想找人,問了之後和尚笑著搖頭。「不是找人?那是在等我捐錢嗎?」廖媽念頭一轉,想說丟個五十塊讓他快點走,她手還在口袋裡摸著鈔票的時候,和尚開口說:「這位女施主,妳註定有五個孩子,但只有四個會叫妳媽媽,而第五個是帶天命來的,他將來的工作會影響很多人,不過他十歲前會有一次血災,如果沒有,那麼他可能活不過十二歲。」

講完,和尚就轉身離開了,廖媽五十塊拿在手上,在原地愣了許久,一直在重覆回想著剛剛和尚說的話,有趣的是,這一愣,愣到廖爸從園裡回來,天都快黑了。

「我媽說她根本不覺得有站在那裡那麼久,但確實回過神來時天都要黑了。」廖神學長說。說完,廖神學長坐到我旁邊,把他左邊腦袋的頭髮往上撥了一下,露出了一塊大概兩公分左右長度的疤痕,疤痕上沒有頭髮。

「是喔!所以,這就是和尚說的血災?」我指著他的疤痕問著。
「不是,這是我十五歲偷騎我爸的野狼125摔出來的。」
「十五歲?那和尚說的十歲前的血災咧?」
「我媽說我十歲前連跌倒都很少,更別說是血災了,而且……」他邊說邊把自己的長褲往上撩,「你看,我的腿疤痕超少,保養得多好!」
「我的天!快把你那根很娘的腿收來!這根本不是重點!」,每次看見他撩起腿來我都會幾近崩潰,「讓我先把狀況搞清楚,你說你排行老四,但和尚卻說你媽媽會有五個孩子,所以你還有一個弟弟還是妹妹?」
「沒有。」
「沒有?所以是和尚唬爛的?」
「不,我就是第五個。我前面其實還有一個哥哥,但他七歲多就死了。」
我思考了一會兒,「所以,你是要跟我說你十歲前的血災是你這個哥哥替你扛了?」
「這我不知道。那時我年紀還小,根本沒記憶,我媽說我跟這個哥哥一起在果園附近玩,沒多久我就哭著跑去叫爸爸,說哥哥跌破頭,等我爸跑到了,我哥趴在我家果園附近的田梗溪裡,沒有呼吸心跳。」
「是喔!所以是因為撞破頭還是淹死了?」
「我也不知道,以前老時代又鄉下地方,送到最近的大醫院也要一個多小時,村子外接近市區的綜合醫院一宣佈沒救就直接辦後事了,唯一的說法就是意外。」
「這真的有點玄啊,感覺好像真的是你哥替你撞破頭的。」我說,聽到這裡我有點頭皮發麻。
「還記得和尚說我媽會有五個孩子,但只有四個會叫她媽媽嗎?」
「嗯,記得。」
「我這個哥哥是啞巴。」
「老天爺啊,所以這個和尚是神?」
「大概吧。所以我從國中就開始喜歡看關於算命的書,和尚說我會影響很多人,我猜大概就是算命吧。」
「是喔?」
「怎麼?你不信啊?」
「我不是不信,而是我覺得和尚說的如果是真的,算命就是你影響很多人的方法,那你幹嘛還唸研究所?」
「唸研究所是為了以後的生活啊,我從開始幫人算紫微斗數到現在,完全沒跟別人收過一毛錢啊。」
「你的意思是你現在想跟我收錢?」
「不,不用,跟你講了這麼多,請我喝杯飲料就好。」他說。

儘管我一直覺得他說的這個故事可能有唬爛的嫌疑,但是那天,我還是請他喝了飲料,而且是兩杯,而且是星巴克。

不知道和尚有沒有算過他這種半搶劫算命法會被我錯手打死?

我同班同學政業也被廖神學長算過命,學長說他是天生的勞碌命,而且夫妻宮有什麼巨門星、陀羅星,跟另一半不管是結婚或僅是男女朋友都一樣,會因為好辯而爭執不休,兩人的感情會在不停的辯鬥當中消磨殆盡,所以如果真的遇見相愛的對象,最好是同居就好。

「可是,學長,我是要問我的事業跟財運啊。」政業問。
「你的夫妻宮比較重要。」
「我根本沒交過女朋友,夫妻宮重要個屁!」
「就是因為沒交過,所以你的緣份快到了。」
「從何得知?」
廖神學長沒說話,只是指個那張紫微斗數命盤。

「好,那這張命盤裡應該有講到我的事業運吧?」
「先顧好你的夫妻宮。」
「那………財運呢?」
「還是先顧好你的夫妻宮。」
政業抓了抓頭髮,不耐煩地說,「廖神,你是會不會算?」
「政業,你就是需要有個人來幫你助你,而那個人就是你的另一半,不然你的事業跟財運都是屁,懂了沒?」廖神學長提高分貝嚴肅地說。
「是喔!那那個女孩子在哪裡?」
「你怎麼會這麼問我?我是幫忙算命,不是婚姻介紹所耶。」
「幹,你根本亂算嘛。」政業不爽,幹譙了出來。
「媽的,那我跟你賭!」廖神學長站起身來指著政業。
「賭啥?」
「賭你一年之內一定會交到人生中第一個女朋友。」
「好!如果沒有咧?」
「如果沒有,我從今後封山不再替人算命!」
學長一邊說一邊看向天邊。

「學長,你自稱是神耶,這也賭太小了吧,算不準當然就要封山啊,呵呵呵。」政業酸里酸氣地說。
「學長,想想和尚說過的話啊,你是帶天命來到人世間的,你要替世人著想啊!」我趕忙勸阻他。

這時學長看了看我,若有所思,閉眼思考了一會兒,「克愚,你說的對,我確實要替世人著想。這樣吧,政業,你說,要賭什麼隨便你。」
「學長,你說的喔!」
「對!我說的,我廖神就是料事如神,你敢跟神賭,我包你輸到脫褲。」
「好!這只是交不交得到女朋友的小事,我也不會太為難你,如果我一年內沒交到女朋友,你就去士林夜市舉牌請路人吃雞排五十份,牌子上還要寫願賭服輸,因為我是神棍,如何?」,政業說著說著也站了起來。
「還要說我是神棍?」
「當然!」
「你這是欺神太甚!」
「神如果不敢賭可以後悔。」
「後悔個屁!本神跟你賭了!」,廖神學長拍著胸脯說,「那如果我算得對呢?」
「隨你講啊。」
「好,那一樣,你也去舉牌請吃雞排,還要化大濃妝,牌子上寫我是娘們!」
政業的表情很吃驚,「幹!你好狠!」
「怎樣?不敢就別賭!」
「誰說我不敢?賭了!」政業伸出手要跟廖神學長打勾勾。

廖神學長沒有理他,轉頭拿了一張A4列印紙,拿起筆來在上面寫上兩人的賭注。

「我廖家青,今與康政業打賭,若本人紫微斗數所算失誤,致康政業一年內交不到女友,願到士林夜市舉牌請路人吃雞牌,並在牌上寫著………………………………………………………………………………………。反之,若康政業如本人所預測,一年之內交到女友,則………………………………………………………………………………………………………

口說無憑,此據為鑑。

西元2000年12月6日」

寫完,廖神學長還拿出印泥,兩人煞有其事的在名字跟賭據日期上蓋上自己的指紋。

這時政業衝回自己的房間,拿出一個圓柱形的小鐵罐,上面還印著「高山烏龍」的字樣,那是他習慣放紅茶茶葉的罐子。

「把賭據放進來,做成一顆時光蛋,我們三個回學校後一起拿到環山步道的樹林裡埋起來,一年後我們再一起翻出來,到時候,輸的自己看著辦。」政業說。

說完,他從身上穿著的牛仔褲口袋裡挖出一把茶葉,我想那就是前幾天放進去的那一把,「賭完了,來喝茶吧。」說完就把茶葉丟進泡茶的壺裡。

「幹,你茶葉都這樣放的喔?誰知道你口袋放過多少髒東西,誰敢喝啊?」廖神學長一副噁心的表情說著。
「放心啦!百分之九十八的細菌活不過高溫,等一下一百度的開水燙下去就沒問題了。」政業說。
「你是說真的還是說假的?」我好奇地問。
「真的啦!不信?不然來打賭!」
「好啊!賭什麼?」
「如果你喝下去拉肚子的話,我就把你的大便吃下去。」政業一副敢講敢做的樣子,拍著他有點鼓脹的肚皮說。

說完,政業拿起一旁的吉他,彈了起來。

對了,政業家是做茶葉生意的,家在南投山上,兩代茶農,到政業是第三代,雖然他對茶葉的知識淵博,但是他一點都不想接手家族生意,只想玩音樂,他的夢想是組一個樂團,然後出唱片,用音樂跟世界說話。

我必須承認他吉他彈得很好,但上帝很公平,所以他的歌聲………嗯………你知道的。

你喝茶喝到茶醉過嗎?這天,我跟廖神學長就在政業家裡喝茶喝到茶醉,第一次體驗到茶醉是什麼滋味,手抖到一個不行,講話還有點不清楚。

我們三個人聊到天微亮,氣溫很低,手很冰,但心是溫暖的。

看見就要升起的太陽把雲彩惹得一臉橙紅,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我爸爸。










● 學長,想想和尚說過的話啊,你是帶天命來到人世間的,你要替世人著想啊。
● 我怎麼覺得這句比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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