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生活常有太多的不愉快了,
像是在暴風雨中求活。
於是,我在心裡築著堅強的堅牆
努力讓自己住在晴天裡。」

這是君儀的名片檔,每次上BBS站,我都會查詢她的ID,然後讀一遍。

悶悶的。
一聲巨響。

轟!

上次在心裡聽到這聲巨響的時候,我正在教室裡認識wonderful 這個單字,意思是美好的。

那時國二,英文老師極兇,是個女的,感覺她跟每個學生都有仇,感覺她眼中除了考九十五分以上的學生才是人,其他的都是未開化生物,來學校只會吃便當。

有項統計顯示,學校老師越兇,學生越達不到要求的比例是79.7%。
我想做出這項統計的人一定曾經在79.7%裡面。

我們班有四十七個學生,英文考試平均在九十五分以上的只有四個,老師很喜歡他們,給他們一個團體稱號叫四大天王。

我跟其中一個自認為跟黎明一樣帥的感情還不錯,在準備英文考試的時候也都會請教他重點整理方法。有一次跟他在台中車站附近遇到外國人問路,當然就是黎明好好秀一下平常所學的好時機了。

「嗯…………呃………I think……go to………」他結巴了半天,老外聽著他的英文,眉頭都快皺到下巴,只好跟他說謝謝,另外找人問路去。

我在一旁看見黎明的表現,傻眼。
我們班的英文四大天王,英文平均九十五分以上,一句「再過兩個紅綠燈就右轉」都講不出來。

我當時在想,老師究竟在訓練我們變成考試機器,還是真的希望我們英文能學好?看看黎明的表現,我想答案很明顯。

我承認,我就是那79.7%的其中之一。
我英文爆爛,爛到只會說How are you、I am fine,thank you,還有fuck you。還記得當時我在wonderful旁邊寫上「汪得佛」三個字,然後在心裡對著自己說:「汪汪叫就會得佛,所以很美好」。

然後有個人跑到教室外面把老師叫了出去,沒幾秒鐘,老師就轉頭進來看著我,「趙克愚,快收好東西回家,你爸爸出了意外,被送到醫院去了。」老師說。

轟!

人生記憶的首段空白就是出現在這時候,我沒有任何印象自己是怎麼回到家,又怎麼到醫院去的。記憶的接續點是一片大大的隔離門,門外有四個大字:「加護病房」,我爸就躺在裡面其中一間,而我媽就坐在外面走廊椅子上,低頭不語。

然後我哥來了,到了下午,我姐也來了。
我們三個坐在媽媽旁邊,不停地安慰著,安慰到最後,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我們都知道那些聽起來是互相安慰的話,其實都只是在安慰自己。

然後四天後,我爸就走了。
換其他親朋好友來安慰我們了。

我媽接受不了,她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哥接受不了,他說哪這麼容易一個人就沒了。
我姐只是哭,只是哭,哭到她在說什麼都糊成一團根本沒人聽得懂。

但對我來說,這當中沒有存在過什麼能不能接受的問題。
我完全理解到從那天開始我就沒有了爸爸。撞死他的人賠再多錢給我家,我還是沒有爸爸。同學們寫再多卡片安慰我,我還是沒有爸爸。

說什麼都沒用,做什麼都來不及,我就是沒有爸爸了。
既然沒有了,那留下了什麼?

一直到辦喪事那天,我都還在回想最後一次見到我爸的時候我到底跟他說了什麼,而他又回了我什麼。

後來,我在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中想起了他跟我最後的對話。
「克愚啊,大姑姑家電話幾號?」
「06-386XXXX。」
「哈哈!有你在,電話簿都可以丟了。」

當時的畫面一一重演著,這對話在腦海裡面迴蕩著。在我家的小小餐桌上,我哥在桃園唸大學不在家,我姐在林口唸護專不在家,我媽做完早餐出門去運動不在家,我是全家唯一一個在爸爸出意外前還跟他相處的人。

而我竟然只說了一個電話號碼。

轟!

爸爸習慣放菸的那個小桌凳,還有那個木製的菸灰缸,整整一年沒有人去動過它。媽媽沒動,哥哥沒動,姐姐沒動,我更不可能去動。一直到隔年清明我們去祭拜爸爸的時候,媽媽才在他的塔位前丟銅板擲缽問他:「把你的小桌凳清一清,好嗎?」

小桌凳清掉了,我哥就開始抽菸了。
他把爸爸的小桌凳從待丟的垃圾堆裡提了回來,放在自己的房間裡,他說,桌凳沒壞,爸爸就在。

我有些嫉妒,我也想要一個爸爸的東西。我跑到我媽房間去搜括,找到一條領帶,我媽說那是我爸唯一的領帶,是他們結婚時特地買了,這輩子就用那一次,然後就封存地很好。媽媽說領帶上有一些污漬,是我爸被親友灌醉吐了自己一身留下的。

我把那條領帶拿回我的房間,掛在衣櫥裡最隱秘的地方。
高中聯考前一個晚上,我把那條領帶拿出來,掛在自己脖子上,然後K了一晚上的書。睡覺前,我把領帶掛回衣櫥,然後雙手合十,請求爸爸保佑我考試順利。

第一天考國文、數學、自然。走出考場,一堆人在外面發補習班老師解題的答案卷,對了一下,我考得很不錯,爸爸果然有保佑我。

第二天考英文、社會。
我在英文試卷上看見一個單字:wonderful,一陣鼻酸瞬間來襲,我趴在桌子上哭到監考老師來問我怎麼了,是不是壓力太大,要不要叫救護車。

Wonderful………won你媽的ful。

轟!

凱聖在我便秘到第三天時傳訊息來問我「人是死是活?」
我回他「活,但滿肚子大便,別約我吃粽子。」

距離上次陪他探路之後又快半年沒見了,他現在找我一定有事。

我們約在公館一間冰店,他說要請我吃冰。
到了冰店,我想起他有氣喘,便問他氣喘病人能吃冰嗎?他笑著沒說話,只是拿出他的氣管擴張吸入劑在我面前晃兩下,然後他就點了紅豆花生牛奶冰,並且自作主張替我點了香蕉冰。

「為什麼幫我點香蕉冰?我並不想吃香蕉冰。」
「因為你便秘。」
「便秘吃香蕉有效?」
「沒錯。」
「為什麼?」
「因為香蕉軟軟的。」他說,表情非常認真嚴肅。

面對這種自然派邏輯,我還真不知道他講的到底是真是假。

然後凱聖說,上次他們班跟淡江的女生聯誼之後,男女互留電話的比例高達九成。這九成裡之後有繼續聯絡超過一個禮拜的,剩下五成。這五成裡再繼續聯絡超過一個月的,剩下兩成。這兩成裡,到現在已經將近半年了還在聯絡的,剩下他了。

「這女孩真可憐。」我說。
「你說什麼啊?」
「噢不……請原諒我說錯話,我想說的是,這女孩真英雄,我能認識她嗎?」
「為什麼?」
「能跟你這種怪人聯絡超過半年的,除了我跟百融之外,應該就只剩下她了。」
聽完,他歪著頭想了三秒,「欸!真的耶!我朋友好少喔!喔耶!」他歡呼著說。

「好啦,我差不多也猜到了,你今天找我,一定跟這個女孩子有關係,對吧?」
「趙克愚,諸葛孔明都不及你萬分之一的聰明啊。」
「拍馬屁就不用了,快說吧。」
「我先跟你說,這女孩長得清秀,人又體貼,很善解人意,完全就跟我一樣。」
「哪裡跟你一樣?」
「你不覺得我善解人意嗎?」
「你是善解人衣吧你。」
「克愚,你對我的誤會大了,善解人衣這件事情,我目前還在找練習對象,我希望就是她。」
「哦,隨便啦。她叫什麼名字?」
「叫李夜柔,顧名思義,到夜裡會特別溫柔。」
「………」
「你先別急著翻白眼,你放心,我不會要你幫我追她。」
「那你要我幹嘛?」
「我只要你幫我一個小忙。」
「什麼忙?」
「再兩週就期末考了,而她一直跟我說她很擔心微積分………」
「哇銬!」
「對!就是這個哇銬!我當時聽到的時候也在心裡喊了一聲哇銬!」
「………」
「所以你能不能幫幫我………」
「去教她微積分?」
「哎呀!諸葛孔明都不及你萬分之一的聰明啊!」他說。

於是,連續兩個週末,我都在淡水捷運站旁的麥當勞裡,從中午十二點一直到晚上七點,負責教李夜柔微積分。

當然,不是一對一,因為林凱聖會很溫柔地全程陪伴。

他說的沒錯,她是個很清秀的女孩子,比起我姐的冷豔,再比起君儀的落落大方,李夜柔就是個氣質突出的女生。

但是她的數學真的很爛,一堆很基本的學理都不太靈光,微積分就不用說了。凱聖在一旁打圓場,說經濟系的微積分不需要太強,能過就好,就像他,念企管,微積分也是隨便看一看。

其實凱聖的微積分並沒有比李夜柔好到哪裡去,但因為他是個自然派,被當掉也很自然,所以管他去死。

當了三天的微積分小老師,我從凱聖那兒賺到一客我家牛排和三份麥當勞七號餐。要離開之前,凱聖拉住梗梗,手搭上我的肩膀,用非常誠懇的表情和眼神看著我說:「克愚,你的表現真是太精彩了,這麼艱深的微積分從你清楚明瞭的教學當中變得平易近人,重要的是,你幫了我一個大忙,真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下次考試,我一定要再請你來教李夜柔…………………咦?克愚………你去哪?………我還沒說完啊………」

回到學校,因為期末考到了的關係,寢室裡幾乎每個人都在K書。人家說大學四年其實都在玩,真正唸書的時間只有考前三天。

我放下背包,環顧了一下,發現有兩個人不見了,一個是政業,一個是阿B。

我打開電腦,連上BBS,看著身旁的室友都在為期末考奮戰,我卻一點想唸書的心情都沒有。

「因為生活常有太多的不愉快了,
像是在暴風雨中求活。
於是,我在心裡築著堅強的堅牆
努力讓自己住在晴天裡。」

這是君儀的名片檔,每次上BBS站,我都會查詢她的ID,然後讀一遍。

而今天,我看著這個名片檔,呆了好久好久,一直到聽到走廊上阿B的聲音大聲說著:「痔瘡王,你出運了!」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來。

政業走進寢室的時候,手上提著吉他,表情非常開心,像是吹了一整年的春風一樣,春風整個黏在臉上,導致他整個人都在發春。

「痔瘡好了是嗎?怎麼爽成這樣?」我說。
「媽啦!今天君儀生日,我請她吃飯啊!你也太晚回來了,本來想找你一起去啊!」政業跑到我旁邊,語調高昂的說著。

「是喔!那吃飯幹嘛帶吉他?」
「送她生日禮物啊!我彈了一首歌送給她,她很喜歡耶!」
「哪首歌?」
「惠妮休士頓的I will always love you。」
「你有唱嗎?」
「沒有耶,你知道的,我唱歌不好聽。」
「謝天謝地,還好你沒唱。那阿B咧?他在幹嘛?」
「他在旁邊替我拉炮,但是完全沒拉準,媽的這個手殘白癡!我整客牛排都是炮裡面的亮片!」

說完,室友他們就討論起今晚政業的豐功偉業。
這時,我收到一封簡訊,來自君儀。

「克愚,我以為今晚你會跟政業一起來。」

看著簡訊,我呆了幾秒,抬頭看了看討論得正熱烈的室友們,也看見了政業臉上滿足又開心的笑容。

「該是放棄的時候了吧,趁還能回頭,趁還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時候。」我心裡這麼說著。

我拿起手機,回覆了君儀。
「生日快樂。」

四個字,一個句點。

轟!














● 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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