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那年的校園演唱會,是政業的樂團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時候。
樂團成立了整整一年,五個團員們努力寫了二十七首歌之後,他們終於有機會在面對幾千人的舞台上,貢獻出他們的第一次。

演唱會安排他們在歌星中場休息的時間上台串場,僅僅只有十分鐘。但這十分鐘對政業和他的樂團來說,或許是人生最重要的一個十分鐘。

那次演岀之後,政業的樂團得到了台北市兩間地下音樂PUB的固定表演機會,每週一次,各唱兩小時。酬勞其實不高,但他們說,只要有舞台,其他的都不重要。

從畢業到出社會這些年來,政業常在說如果2001年沒遇到那幾個愛玩音樂的同好,現在他應該還是一個人偶爾夜裡拿著吉他,慢慢地練,慢慢地做他想組一個樂團的夢。

2001年,我們大二,那不是個好年。

還記得才剛開學兩天,地球那一邊的美國雙子星世貿大樓就被恐怖份子劫機撞進去。新聞每天都在重播那慘絕人寰的鏡頭,那彷彿只能在電影裡看見的畫面真實上演。

然後,過了一個禮拜,地球的這一邊出現一個颱風,名字叫納莉。
聽說這個名字是韓國取的,意思是百合花。但它可不像百合花一樣美麗動人,它的肆虐造成台灣慘重的傷害,可謂所到之處滿目瘡痍。

那時的台北市長叫馬英九,他說面對這個颱風,台北市政府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所以他在颱風前夕還在屏東拼選舉。結果全台北市大淹水,15萬輛車泡湯,3萬多戶房子泡在水裡,2721棟大樓的地下室被水填滿,受災面積是全台各地區加起來總合的四倍。

然後這個姓馬的說:「我們坦承疏失,不過市府疏失是建立在中央氣象局預報資料無法讓市府準確掌握颱風規模上。」

看完他說的話,我在想,這跟「我保證不會強姦別人!但如果我真的做了,那一定是女人穿得太辣太誘人,害我把持不住所導致,所以我沒錯!」有什麼不同?

廖神學長說,政治人物嘴巴比大便還臭,原因是他們習慣用馬桶照鏡子,看到裡面的大便,感覺比自己還帥,於是撈起來一口咬下,不吃則已,一吃驚人,從此上癮,練就一身臭嘴絕世武功。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正在看著電視吃泡麵。政業跟我轉頭看著他,又看了看泡麵,突然一陣噁心,於是決定把他丟出大門。

電視新聞不停在更新台北捷運的災情,看到造價昂貴的捷運站整個被水填滿到地面,很難想像這種事竟然會發生!「我的乖乖!這畫面不多見,我們快點去拍照。」廖神學長說,說完就衝進房間拿出他的傻瓜相機。

然後,他又被我們丟出去。

學校因為風災放假,風災導致整日大雨,大雨導致我們出不了門,出不了門導致我們只能窩在家裡發霉。

通常颱風造訪台灣大多都是一天左右就會離開,但納莉似乎覺得台灣挺舒服,所以它一共住了整整四十九個小時,而雨也就這樣下了四十九個小時,我們也就發霉了四十九個小時。

感覺上政業對君儀並沒有放棄,那兩天常看見他在房裡講電話,跟君儀有說有笑,如果不是政業告訴我君儀很明白地告訴他說「我們只是好朋友」,我會很自然地以為他們是一對情侶。

颱風過後整整一個多月台北才完全恢復以往的樣子,那幾個淹滿水的捷運站在牆壁上掛了紀念牌,標示著水災時水淹的高度。市長馬英九完全不需要對災情負任何責任,當然他也沒有想負責的意思,於是在餐廳吃飯的時候,我聽到有同學在罵幹你娘。

政業在學校裡找到幾個愛玩音樂的同好,經過幾次密集地練習之後,他們正式組成了一個樂團叫做「耍花槍」。問他們為什麼要取這名字,他們說「會耍花槍的人都需要舞台。」

樂團成立沒幾天,我跟廖神學長一人出了四千四佰塊錢,在樂器行買了一把三手電吉他,那把吉他是藍白紅混色,看起來像美國國旗,但許多地方都有破損掉漆。樂器行老闆說,瑕疵是多了點,但聲音還是不錯的。

本來他開價一萬四,廖神學長皺著眉頭說六千,老闆聽到這價錢整個瞪大眼睛,我猜他心裡想的應該是「這哪來的兩個土匪?」,隨即不理我們。我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沒想到廖神學長繼續堅持。

「老闆,不要裝酷了,我們再加六百,賣我們吧!」
老闆一臉不可置信地說:「拜託,這價錢也太沒行情了吧?」
「我們只是想買把琴送給我朋友,他前幾天樂團剛成立,想給他一個鼓勵。」
「那你們也得給我鼓勵啊。」
「好,那我再多給你一點鼓勵!」
「加多少?」
「加一千!不能再多了!」
「這樣啦,一句話,九千八,不要拉倒。」老闆說。
「這樣啦,我們也一句話,八千八,不要拉倒!」廖神學長說。
「那就拉倒吧。」老闆強硬地說著。
「不要這麼快嘛,你是個男子漢,好歹堅持一下。」
「你是在說什麼啊?」
「我是說你不要這麼快就拉倒嘛大哥。」
「是你說拉倒我才拉倒的耶。」
「但是你說拉倒的時候我並沒有拉倒啊。」

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我在一旁聽到快笑死。

那天下午我們在樂器行跟老闆你來我往三個小時,最後他認輸,收了八千八要我們拿著吉他快滾。

在路上我問廖神學長,為什麼要強老闆所難呢?
廖神學長說:「我一進店裡看見老闆的面相,就知道他是個心腸很軟的人。」
「你會看面相?」
「當然會!」他用手勢示意我看著他的眼睛,「你看我的眼神,像不像一隻老鷹?」
「呃………不像。」
「那像不像一隻正在鎖定獵物的老虎?」
「也不像。」
「獅子?」
「還是不像。」
「………算了,跟你這凡夫講這些是講不清楚的。」
「………」
「總之,我的眼睛非常銳利,可以看穿人心,既然可以看穿人心,那面相對我來說何難之有。」
「是喔?」
「當然!就像我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個很矛盾的人!」
「我?很矛盾?」
「沒錯!你知道你想要什麼,卻總是考慮很多;猶豫不決,等到機會消失了才在那邊哭天搶地怪自己,對吧?」
「真的假的?這麼神?」
「廢話!你忘了我是帶天命來到人世間的嗎?你們這些愚昧的世人啊……」
「學長,前面有水………」

話沒講完,一輛汽車從我們旁邊快速開過,碾過那一大潭水窪,我跟廖神立刻變成落湯雞。

「幹!」廖神學長立刻幹譙出來。
「學長,愚昧的世人剛剛濺了你一身汙水耶,怎麼辦?」我說。
廖神抹一抹臉上的汙水,「人生總是有意外的嘛,媽的。」他說。

回到住處,我們把吉他藏在政業的衣櫥裡,想要給他一個驚喜。
那天晚上很晚了,他從樂團那裡練團回來,看得出來一身疲憊,跟我們兩個說了聲嗨就進去洗澡了。

等到浴室的水聲停止,政業打開門,走進他的房間,關上他的房門之後,廖神學長開始倒數五秒鐘。

「五……四……三……二……一……」

廖神學長真的很準,剛倒數完,政業的房裡就傳來一聲「哇──────!」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政業拿著那把吉他走出房間的畫面,那眼神,那表情,都紮紮實實地刻在我的腦海裡。

那是一個正在追求夢想的人才會有的表情。他很勇敢地追求他要的,失敗也沒關係,努力過就是一種成就。

廖神學長說得對,我真的是個矛盾的人。
跟其他朋友相比,我似乎就是少了那一點努力。努力為自己想要的努力,努力為一些不做會後悔的事情努力。

看看凱聖,告白的時候咳到像個癌症末期的病人一樣丟臉,但至少他努力過了。
看看百融,投稿了多少次,就是不停地被社長退件,不爽歸不爽,但至少他努力過了。
看看政業,君儀的拒絕沒有擊敗他的堅持,對樂團的夢想也沒有放棄過,雖然還沒成功,但他努力過了。
再看看廖神學長,……嗯………呃………算了跳過去吧。

原來,我從來沒為自己努力過。

2001年12月6號,我們去學校後山步道挖出了那顆一年前藏的時光蛋。一年過去了,政業依然單身。

廖神學長當晚就履行了他的承諾。他做了一個舉牌,上面寫著:「願賭服輸,我是神棍,請吃雞排,限五十份。」,在士林夜市造成一陣騷動。一開始路人還很懷疑地走過來問他是不是真的,但不到十分鐘,五十份雞排全部送光,雞排攤排著長長的人龍。

「我們,就只是朋友了。」政業那晚笑著啃食廖神學長拿回來的雞排,神情中帶著一點點傷感,和幾分釋懷。
君儀坐在他旁邊,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著。

「哇哈哈!不管你們誰贏,我都有雞排吃!」我刻意開心地說著,試圖化解有點尷尬的氣氛。

幾天之後,政業這輩子寫的第一首歌出爐,名叫《敬初戀》。
他說,這不是為了他自己寫的,是為了所有懷念初戀的人寫的。

感覺夏天才剛來過,就聽到冬天說嗨了。
一天晚上,我在BBS站上看見君儀的帳號上線,不知哪來的勇氣,我發了一個水球給她。

我說:「我想念妳。」
過了一會兒,她回:「你吃錯藥了?」
我說:「我真的想念妳。」
她回:「克愚,我們是同學,天天見面呢。」
我說:「就是因為這樣我還會想念妳才糟糕。」
她問:「想念我很糟糕嗎?」
我說:「想念妳很美好。」
她又問:「這算是一種告白嗎?」
我回:「不,這算是我對自己的誠實。」

好多年後,我們又聊到了這天的水球往來,君儀問我,如果我們當時就在一起了會怎麼樣?我笑了笑,搖搖頭說「天知道。」

君儀在大二下學期時休學了,她說她考慮了好久,但數學真的不是她的興趣。她轉考了好幾所大學的中文系,幾乎全部錄取,經過一番思考之後,她選擇了成功大學,回到她的家鄉台南。

沒幾天,她的BBS名片檔就換了。

喜歡,是個安安靜靜的孩子,
只是默默的凝望,不說話。

她在喜歡兩字前面空了兩格,我想是刻意的排版,看起來像是文藝青年喜歡的格式。這也難怪,她就是個文藝青年,才會毅然決然離開數學,轉頭中文的懷抱。

她離開台北那天,本來我跟政業都想去送她一程。但她說父母親會開車上來接她,所以我們只用簡訊說再見。她說,歡迎我們到台南去吃美食,在這之前,她會努力認路的。

廖神學長說,有眼睛的都知道我喜歡君儀,但君儀離開學校,不僅要恭喜她,還要恭喜我。

「恭喜我什麼?」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啊!」
「什麼舊的新的?你根本亂講話。」
「我幫你算過了,你今年的桃花很旺,有機會交到女朋友。」
「是喔!那要打賭嗎?五十塊雞排,請街友吃。」
「唉……你跟政業真的是不明白我的苦心,凡人啊……」

說著說著,他就離開客廳回房間去了。
我把他這個動作視為逃避我的挑戰,更視為他無法面對上次輸給政業的失敗。

但有時候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會算還是隨機矇中的。

幾個月後的某天晚上,百融從清華搭車到台北來找我跟凱聖,好一陣子不見百融,他在清華這一年有點發福,而且眼角莫名地有了笑紋,我說他看起來已經不像個大學生,感覺剛退伍要出社會了。

凱聖比較白爛,他直接稱呼百融「葉大人」。

我們三個人事前約好刻意一整天不吃東西,為的就是要到迴轉壽司店打破自己本來的記錄。

我們在高三時曾經做過一樣的事,那天比賽結果是個等差數列。
百融十九盤,我十八盤,凱聖十七盤。

而這天,我們誓言以每人二十盤起跳,而且不能喝水。

就在我們才吃到第三盤的時候,有三個女孩子坐到我們斜對角的座位區。
我就是在這裡遇到「那個她」的。













● 喜歡,是個安安靜靜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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