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張照片是直立的,天燈在照片的左上角,我的身體佔滿了照片右邊。

在台北唸書唸了四年,還是第一次到平溪放天燈。
之前凱聖跟政業都約過我好多次,但因為路途遙遠,我都以梗梗可能會半路歸西為由拒絕,而丁尹只是在電話那頭說:「我們去放天燈吧。」,我就不管梗梗的死活了。

果然,男人對某個女人產生興趣的時候,眼裡是沒有兄弟跟朋友的。

這天我才真正地、仔細地、非常清楚地看見丁尹的樣子。
我的意思是說,她散發著一種理性的美。

如果你要我用分數0-100來評分我所遇到的女孩子,那麼分數從高到低,依序是 → 顏芝如95分 → 我姊90分 → 王君儀85分 → 李夜柔80分 → 百融學伴和政業的短髮歌迷75分 → 廖神學長皮夾裡那張已經被夾爛的雷夢娜照片30分。

這只是純依外表來評分,而標準是我的審美觀。

這種評分的事情男生一天到晚都在幹,我身邊最喜歡評分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廖神,你一定覺得很正常。這時你就會猜另一個一定是凱聖,但很抱歉,答案錯誤。因為另一個是政業。

凱聖對評分這件事沒啥興趣,而百融的評分標準是公認的有很大的問題。

凱聖見過顏芝如,他說顏芝如很漂亮。我問他幾分,他說我愛李夜柔。
百融也見過顏芝如,他說顏芝如很美。我問他幾分,他說大概跟楊麗花差不多漂亮。

「楊麗花?你是說唱歌仔戲的楊麗花?」我不可置信。
「對啊。小時候看她唱戲,奶奶跟我說她是女的,我覺得好美。」百融說。

政業說我姊跟顏芝如相比,我姊大勝。顏芝如跟王君儀相比,兩者相當。後來短髮歌迷走到我們旁邊,他表情立變:「你為什麼可以問我這種膚淺的問題?以貌取人,不可取也!」
短髮歌迷問:「你們在聊什麼不可取也?」
政業搶著回答:「克愚問我陳水扁的老婆吳淑珍年輕的時候是不是正妹,妳看,這問題是不是很不可取?」

媽的………

至於廖神學長的評分,他說雷夢娜至少有三萬分,你還想聽下去嗎?

這時你會發現,名單裡沒有丁尹。
因為丁尹並不是漂亮的類型,也不是氣質出眾的類型。或許是我在地球上還活得不夠久的原因,或是見的女孩子不夠多,我沒辦法將她歸類。

從她的頭髮挑染深桃紅色,到她習慣背著相機四處走,她都超越了我對一般女孩子的理解範圍。她說話很輕,但抑揚頓挫很清楚,她的眼睛大大的,但看著看著,會感覺很溫暖。

放天燈那天,我們一共買了三個天燈。原因無它,因為我笨手笨腳燒掉兩個,差點連自己的眉毛也燒了。丁尹像是個旁觀者,一個外地來的觀光客,她在一旁看著我弄天燈,像是在觀察史前未進化的人類怎麼發現火。

賣天燈的阿婆看不下去,跑過來幫忙,第三個天燈終於升空,周圍響起我一個人的掌聲。丁尹拿起相機,像平常一樣,她只是拍照,收集她看見的人間。

在我再三的要求下,丁尹在天燈上寫了她的心願「願能得而不失」。

我說,妳這要求太過份了,世間真理是有得必有失,所有事情都有相對面,怎能得而不失。

「打從心裡不計較失,不看見失,不在乎失,就沒有失了。」
我一頭霧水,「這是………在闡揚佛法嗎?」
「呵呵!」她笑了起來,「不是啦,這是給自己的勉勵。」
「這勉勵也太難達成。」
「所以才要勉勵啊。」她說。
「丁尹,妳正在害怕失去什麼嗎?」
「我應該這麼說,比起害怕失去,我更珍惜獲得。」
「獲得什麼?」
「什麼都有。從小我爸就這樣教育我,不要去期待你會獲得什麼,或是貪圖你想獲得什麼,而是要珍惜你眼前擁有的。」
「類似……學會滿足?」
「嗯,」她點點頭,「所以我爸爸教我攝影,他希望我能把看見的一切用相機記錄下來,因為當我按下快門的時候,我得到的不僅僅是一張照片,也得到了照片裡那個人或物的當下。」
「聽起來,妳爸爸影響妳很大。」
「是的,只可惜他並沒有陪我太久。五年前他生病過世了。」
「很遺憾聽到妳這麼說,但我們有類似的人生,我爸爸也過世了。」
「克愚,你會想念他嗎?」
「嗯,很常。妳呢?」
她指著胸前的相機,「你看,背著相機到處走是我爸的習慣,他過世之後,竟默化成我的習慣,由此可知……」
「妳總是想念他……」我接著她的話說。

她靜靜地看著我,像是要把我看透一樣。
一時間我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轉頭走了兩步,「走吧,我們去買冰棒吃。」我說。

走到附近的小店鋪,我在臥式冰箱前看了許久,牛奶、酸梅、芒果這三個口味,我一時間做不出選擇,她早已經挑了一支花生口味吃起來了,我還站在那裡猶豫不決。

後來,我選了酸梅。付過錢之後,包裝還沒打開,我又轉頭看了一下芒果。

丁尹不高,應該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瘦瘦小小的,所以梗梗載起她來不算吃力。我們從平溪回台北的路上經過深坑,聞到很臭又很香的臭豆腐的味道,肚子不自覺地叫了一下。

我轉頭,指著臭豆腐攤問她,「食否?」
她看了看攤位,皺了眉頭,「不覺臭乎?」
我搖頭,「人間美味。」
「否,汝可獨食。」她說,說完就自動下車了。

我也沒來過深坑,台中人也沒吃過用兩根竹籤插著的臭豆腐,看見好多種口味,我又開始猶豫。

「泡菜、辣菜、嫩薑,妳會選哪個?」我拍拍丁尹的肩膀,希望她給我一點意見。
「要不?都加?」
「都加很怪吧?」
「要不?原味?」
「原味會不會不夠嗆?」
「好吧,那我會選辣菜。」她說。
「謝謝妳的建議,我還是買泡菜好了。那………我買個辣菜給妳?」
「呃………要嗎?」
「妳沒吃過臭豆腐嗎?」
「有,但經驗與過程都不太好。」
「哈哈!忘了那些失去,珍惜妳眼前擁有的。」我指著臭豆腐說。
「趙克愚,你很壞哦。」她說。

我們站在老街入口的大樹下努力啃著臭豆腐,不,應該說只有我努力啃著。
她吃了兩口之後,索性把鋪在豆腐上面的辣菜全都吃光了,然後把臭豆腐拿給我,「你買的,你負責吃完。」她說。

我一個人啃了兩根臭豆腐,再加上平溪的一根冰棒,以下午茶來說,這熱量的攝取應該已經超過了。

騎上梗梗,我打了一個飽嗝。她打了我背一下,說我沒衛生。
從深坑騎到士林距離不近,最快也要騎個四、五十分鐘。不知道她是前一天沒睡好還是長期睡眠不足的關係,她靠在我的背上睡著了。

到了她住的地方,我叫醒她,她把安全帽交給我,這時政業打了通電話給我,我說了聲拜拜就騎走了。

政業在電話裡說,廖神學長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而且傳出陣陣哭號。房門打不開,叫門又不應,他要我趕緊回來看看。

衝回公寓,我看見政業站在廖神學長房門前,房門已開,但只是一個十公分左右的小縫。我湊上去,看見廖神學長一臉倦容,睫毛全濕,雙眼通紅腫脹,鼻孔下方還掛著兩條鼻涕,可見他剛剛哭得多慘。

「我沒事,你們讓我靜一靜。」廖神學長說。

我們從沒見過他這樣,一向白爛又有點瘋癲的人怎麼突然會這樣,我跟政業都嚇得不知所措,但心裡知道不能再讓他一個人關在房間裡。

「靜一靜沒問題,我們到客廳來靜,政業泡茶請你喝。」我說。
政業跟我有默契,「對!我去泡茶,你來客廳靜,我們不吵你,不說話,只喝茶。」

廖神學長思考了一會,走出房門,像個行屍走肉。
政業泡好茶,替我們三個人都斟滿了杯,「學長,先喝口茶再慢慢靜。」政業說。

這天,我們陪著廖神在客廳裡靜了兩個小時,兩個小時裡一句話都沒說,偶爾只有對面鄰居家裡那頭博美狗吠了幾聲。

兩小時後,政業要去PUB表演,聽說經紀人晚上要安排他們上電台節目,所以他必須先離開。他交待我把茶泡好,把學長顧好。

「放心,我沒事的。」廖神學長終於打破沉默。
「學長,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要不要說一說?」
「沒什麼。只是我女朋友劈腿而已。」
「呃…………」
「劈腿,好多人在劈,她又不是第一個,對吧……」
「學長,你問清楚了,確定她劈腿嗎?」

他轉頭看著我,好不容易平靜了些,又開始痛哭起來,「我都親眼看到了………幹嘛還用問……」他說。

廖神學長一共花了至少四個月的時間才慢慢回復他原有的白爛性格,那四個月裡,他學會了喝酒抽菸,還吸過大麻。

我記得他有天晚上坐在客廳,用他的筆電上網,在為他的研究所畢業論文做最後努力。

他的手機放在房間,響了至少有十分鐘,他不接就是不接。

我看不下去,替他把手機拿出來,「就算要逃避也應該是她逃避你,不是你逃避她。她都敢打,你為什麼不敢接?」我說。

他看著我,至少看了十秒,眼神從迷惘到堅定,拿過手機,按下通話鍵,他連喂都沒說,四周安靜地連根針掉地上都聽得見。

我聽見話筒那頭雷夢娜哭求著原諒,廖神學長深呼吸一口氣,對她說出那通電話的第一句,也是他這輩子最後一句跟雷夢娜說的話。

「幹妳娘妳去吃屎吧!」

那天晚上,很晚了。
廖神學長拉著我到他房間,要我幫他拿些東西。
然後,我們下樓,我跟著他走到巷尾一個小空地上,我手上的東西是易經、紫微斗數、姓名學………等等所有算命相關的書籍,至少有二十幾本。他手上的是幾件衣服跟一本看起來像是日記的東西。

一把火,全燒了。

廖神學長說:「六年的感情,再見。」說完,他打開皮夾,把裡面那張雷夢娜的照片也丟進火裡,照片立刻捲曲起來,像是他們之間的感情有過掙扎,最後還是化成灰燼。

這時,我想起丁尹說的:「珍惜眼前擁有的。」
好簡單的七個字,做到,好難。

相簿裡的第四張照片,是我騎車從她住處樓下離開的背影。
我問她為什麼要拍這張照片,她說:「就算是離去的背影,我也會珍惜。」
















● 就算你終究會離去,我也會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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