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頭,我也回頭,一個西裝筆挺,打著黃黑色格子領帶的男人站在我們後面。他看了我一眼,視線回到她身上,「妳怎麼在這裡?」他說。說完立刻轉頭指著我,「這男的是誰?」

我看見她眼裡的驚嚇,或者該說是驚恐。

她第一時間沒有說話,只是站起來笑著跟他打招呼。
她的笑容很刻意,像是要從一個木偶的臉上刻出笑容那樣的刻意,「嗨……!」她愣了許久才擠出這麼一個字,沒有任何意義的一個字。

而他還是那句話,「這男的是誰?」,視線沒有離開過我身上。

到六號水門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十一點。
我的手機螢幕破了,按鍵也不聽使喚,雖然它一直響,我想一定是丁尹打來的,但我就是接不起來。

丁尹坐在水門裡面的水泥檻上,像是一座燈塔守護著大海上的船隻,從沒離開過一樣。我感覺得出來她這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從沒離開過這個地方,因為她的手上有幾個被蚊子叮得腫起來的包,連臉上都被叮了一口。

我騎到她面前,關掉大燈,戴著安全帽,坐在梗梗上,「對不起,我來晚了。」我說。

「你怎麼了?我一直打你電話都沒接。」她焦急地說。
我拿出手機給她看,「對不起,它壞了,我怎麼按通話鍵都接不起來。」
「你手機怎麼摔成這樣?」
「我相信是我屁股太大的關係,哈哈。」我乾笑著,真的好乾好乾的笑著。

這時她掀開我的安全帽遮蓋,看見我腫脹到睜不開的左眼,「天啊!克愚!你眼睛怎麼了?」她緊張地叫了起來。

本來我跟顏芝如的兩人晚餐,後來變成三個人。
三個人的身份,其實有點尷尬。噢不,應該說是非常尷尬,非常非常的,宇宙級的尷尬。

我們話說的不多,真的不多,而且大多是他們在講。講的內容我一字一句聽在耳裡,心裡的不舒服一點一點地累積著。講到我能搭腔的時候,大多是被質問的時候。

是的,被質問,被她男朋友質問。
噢不!被她前男友質問。

我心想,「趙克愚,快點吃一吃快走吧,快點離開那種莫名其妙的氣氛,還有遠離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

他問了我N次:「你到底是誰?」,我回答了N次:「我只是她的朋友。」他不知道是耳朵有問題還是腦袋有破洞,聽不懂就是聽不懂。

於是我站了起來,跟顏芝如說了聲「謝謝妳的招待」,就往門口走去。
才剛出門口沒幾步,立刻被人拉住,一回頭,不消說,拉住我的人當然是那個腦袋有洞的她的前男友。

「你今天不講你是誰,別想離開這裡。」他說。
我拽開他的手,「先生,我講了很多次了,我只是她的朋友,你是不是耳朵有毛病?再者,你又是誰,憑什麼這樣拉我?」
「我是她男朋友!」
「是哦!那你的女朋友還給你,祝你們用餐愉快。」
「什麼叫做還給我?我的女朋友就是我的女朋友,什麼叫做還給我?」說著說著他又拉住我,而且非常粗魯。
「你最好快點放開你的髒手………」我冷冷地看著他,指著他的手說。
「怎樣?我不放又怎樣?什麼叫髒手?想恐嚇我是嗎?」

我再一次用力拽開他的手,一瞬間,他的拳頭就打過來了。
我展開回擊,兩人在路邊扭打,手機因此被我坐爛,路人開始圍觀,顏芝如在一旁邊哭邊勸架,但效果不好,直到有人說已經報警了,他才停止動手。

我先站起身來,他還躺在地上,我看了顏芝如一眼,她臉上掛滿淚水地看著我,眼神盡是無助,又帶著抱歉。我沒說什麼,只想離開那裡,他一直拉住我,又因為站不穩一直跌倒,我就這樣被他拉了又跌,跌了又站好幾次,後來我用力拽開他的手。
「你再拉我一次試試看!」我怒氣全發地吼了一聲。
他依然不放棄,「我是律師,我要告你傷害,你倒大楣了你!」他人都站不穩還一直撂狠話。

我沒理他,逕自走向梗梗,回頭看見她正在攙扶他,看樣子他被我揍得很慘,連站都有問題,這一場仗我大勝。

騎上梗梗離開之後,我感覺頭很暈,是暈到不太能視線集中的那種暈,左眼開始有視覺障礙,人中有一股暖流往下,我手伸進安全帽摸了一下,幹,我流鼻血了。

在附近找到一間小醫院,我知道我必須掛個急診,或許該拿個驗傷單,不然他如果真告起來我一點準備也沒有。想著想著,一個不小心連人帶車在騎樓滑倒,巨大聲響引起急診室護士的注意,接下來就是整個人被擔架床送進去。

醫生問我怎麼了,我說打架。醫生又問有沒有頭暈,我說有。他說身上還有沒有其他不舒服?我說除了擦傷跟眼睛其他還好。他說可能要安排照一下電腦斷層,我說我跟朋友有約,可以的話能否改天再照?

後來護士替我止了鼻血,一些小外傷擦上藥,左眼好像抹了消腫膏,然後貼上繃帶。我請醫生替我打一針止暈劑,結果他給我一包點滴。

點滴滴不到三分之一,我就請護士把點滴拔掉,走出醫院時再把左眼的繃帶撕下,當時心裡想的只有六號水門。

我知道我的左眼腫了,但我想見她。
我知道我連路都看不清楚,但我想見她。
我知道我遠近距離都抓不準,但我想見她。
我知道我這種狀況騎車很危險,但我想見她。

第一百八十七張照片,是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照片。左眼是腫的,而我睡得像條豬一樣熟,還流口水。

那張床是丁尹的,不是我的。
她說,那是她第一次帶男生回她的房間,這是秘密,要我保密。

第一百八十八張照片,是我吃早餐時專心看報紙的照片。左眼依然腫,她說眼睛腫成這樣就別看報紙了,她唸給我聽就好。

我沒有告訴丁尹這些傷是誰打的,而事情的來龍去脈又是如何,相反地,我還撒了謊,而且最莫名其妙的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撒謊。

莫名其妙。

我告訴她說,我跟朋友吃完飯走出餐廳之後陪她去等公車,在公車站附近遇上一個醉漢,那個醉漢一直在騷擾我朋友,於是一言不和之下打了起來,不但臉上掛彩,還賠了一支手機,真是一點都划不來。

丁尹問:「是她嗎?」
我裝傻:「什麼她?」
她又問:「那個過去。」
我又撒謊:「不是她,是另一個妳不知道也不認識的同學。」果然,撒了一個謊要用更多的謊來圓。

她沒有再問下去,只是笑笑地看著我,摸著我的臉說:「快點好起來,你這樣好醜。」

幾天後,顏芝如打來電話,這時丁尹在我旁邊,我們正在木柵動物園被動物看。為了不讓我撒的謊破功,我刻意走遠了一點才接。

顏芝如跟我約見面,她說她想當面跟我道歉。我說現在不太方便,請她晚上再到公寓附近全家便利商店門口見面。

「晚上我朋友有事找我,今天我們可能不能太晚。」掛掉電話之後,我對丁尹說。
「是不是很緊急的事?」
「呃………也不算很緊急啦,但擱著也不好,快點處理比較好。」

接著,她說了一句話。
那句話到很後來的後來我才真的理解她的意思是什麼。

她說:「克愚,磋跎的另一個解釋,是錯過。」

到了公寓附近的全家,顏芝如已經在外面等我了。
我拿掉安全帽,她看見我的傷,眉頭皺了,鼻子也紅了,眼裡噙著淚水。

「克愚……對不起……」她說。
「芝如,妳別跟我說對不起,該道歉的是他不是妳。」
「請你接受我的對不起,我對你真的很內疚。」
「好吧,如果妳會比較好過的話。」
「我跟他說好了,他不會告你。」
我聽了立刻回她說:「那換我告他,可以嗎?我有驗傷單。」

「克愚,你要告他,我不能說什麼,但我比較希望……」
「妳要說一切到此為止就好,是嗎?」
「嗯,是。」她點點頭。
「反正被揍到站不起來的不是我,臉也不是我丟的,妳去告訴他,如果他不爽有種叫他再來一次。」
「我只想說,對你真的很抱歉。」
「妳不用管我,擔心妳自己比較實際,這種人妳還跟他在一起那麼久,我只能說妳真的是神。」
「你想說神經病是嗎?」
「我沒這麼說,妳不要誤會。」
「不,你說的對,我想我真的是神經病。」她說,說著說著掉下眼淚。

那天我們沒有講太久,顏芝如時而道歉,時而沉默,我其實不需要她向我交代什麼,她的道歉對我來說無濟於事。
她說她前男友已經知道她住在小藍家,這幾天她給小藍添的麻煩遠比借住在她家裡多得多。

「我現在回到小藍家,拿出鑰匙開門都需要勇氣,雖然她嘴裡說挺我到底,但我自己知道對她來說就是個麻煩。」她說。

我一時心軟,邀顏芝如到公寓去過一夜。「我睡客廳,妳睡在我房間。」我說。她思考了一會,點點頭。

開門進屋的時候廖神學長跟政業在泡茶,他們看到我帶個女孩子回來都傻眼,但隨即恢復正常。

政業招呼她喝茶:以平常人來說,很正常。
廖神學長問她需不需要按摩或是做SPA:很白癡,但對他來說很正常。

顏芝如沒在客廳待太久,我想大概是廖神學長的垃圾話讓她感覺場面有點無聊,所以早早就去睡了。我們持續泡茶聊天到深夜,廖神學長說女孩子這時候很脆弱,要趁虛而入就要打鐵趁熱。我說他心理有病,快點去看精神科醫生。沒想到政業卻搭腔:「我也這麼想」,害我莫名其妙地考慮了一下。

只有那一下,一下下而已。沒了。

隔天我睡醒,房間裡空無一人,顏芝如安靜地離開了。
她在我書桌上留了一張紙條,寫著:「克愚,真的對不起。這樣的我,你還喜歡嗎?」

我看著那張紙條,雙手扶在桌上思考著這一切,心裡五味雜陳。
這時廖神學長起床了,他伸懶腰兼打哈欠的聲音大概連隔壁棟都聽得到,「趙克愚,你早餐想吃什麼?」他走到我的房門口問。

「我吃吐司,你吃大便。」我說。
「噢!大便嗎?那太高級了,我跟你一樣吃吐司就好。我們來丟銅板,人頭你去買,字我去買。」他說。

結果丟出來的是人頭。
媽的。















● 磋跎的另一個解釋,是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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