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阿基是個沒有家的人,所以「輝煌新城」幾乎就是他的家。

他在保全室的後面有個小隔間裡放了一張躺椅,小隔間旁邊有間浴室跟廁所,阿基就這樣住在裡面,一住就是好多年。

在我們社區擔任保全的有六個人,加上組長的話則是七個,是採輪班制的。
不過阿基幾乎沒有離開過社區,所以班表上永遠都會有他的名字。

跟阿基聊天你會發現世界變得很美好,因為在他眼裡沒有人是絕對壞的。
跟他講笑話的時候他會很捧場,有時候你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笑還是假笑,你甚至會懷疑自己說笑話是不是真的有那麼好笑?
跟他說一些正經話題的時候他會用他反應遲鈍的腦袋拼命想,但通常是想不透的,所以他的問題很多,像我們討論到行政院長常常在換人做的話題時,我提到小時候一直很欣賞的一位院長叫孫運璿(音同旋,註),結果他卻問我「那他為什麼不繼續當行政院長?」這樣的問題。

「……………………因為他老了……而且中風了………」我無力又無奈地說。
「啊!真的嗎?什麼時候的事?」
「………」我都快崩潰了。

他的思考方向很怪所以常會有很奇怪的動作,他的邏輯很差所以常常會有奇怪的想法。

就像他覺得自己從小沒有爸媽很奇怪所以他想找一個人來當爸爸或媽媽,所以他曾經叫過薛杯杯一聲「爸爸」,薛杯杯老雖老七十幾歲了但他可不是傻子,被阿基嚇了這一跳,拿起拐杖就揮過去,「小伙子別亂叫,我可不是你爸爸。」薛杯杯說。

他也曾經想過說要把全台灣在賣樂透彩券的店通通都跑完,每一家各買一張,「這樣就一定會中獎了吧?新聞總是說,這次的頭獎是由哪一個縣市的哪一家彩券行開出來的。我覺得頭彩這個東西應該是輪流的,全台灣的彩券行都會輪到!」他說。

我說阿基啊,你覺得開頭獎這種事有可能彩券行是輪流的嗎?
就算真的是這樣好了,你也要有超人的速度還要會飛才有辦法在每一次開獎前跑完一次全台灣的彩券行啊。

他的邏輯真的是有很大的問題。
他跟我說過,他常常看到人家騎著重型機車在路上跑很帥,因此他想過要不要去考交通警察…………?
「騎重機很帥跟當交通警察有什麼關係?」
「因為交通警察的重機不用錢買,國家會買啊。」

喔!原來是為了省錢,這倒是可以接受。

然後他說他看劉德華演電影很帥,他就想要去當攝影師…………?
「劉德華很帥跟攝影師有什麼關係?」
「這樣我就可以去拍他然後跟他要簽名啊,而且不只他,我還可以跟很多明星要簽名啊!」他說。

喔……原來是為了要簽名方便,這勉勉強強可以接受……

然後他又說他有一次去澎湖,覺得那邊的海產真的很好吃,所以他想去學開飛機………?

「吃海產跟開飛機又怎麼會扯上關係?」
「這樣我就可以下班開過去吃一吃再開回來,很快啊,明天還可以上班。」
「那你哪來的飛機?」
「對喔……………………飛機很貴對吧………?」
「………」我無奈地點點頭。
「那………………借不到嗎?」
「幹你媽的你以為是腳踏車嗎?你跟誰借啊你?」

聽到這裡我都火大了。
然後他還不放過我,最後他還補刀說:「你不要那麼生氣嘛………那…………那我學開船可以了吧?」

我是不知道他是為了逗我還是真的有傻到這種程度,不過他真的是個很直又很可愛的人。

有一次顏婆婆感冒沒好結果併發急性腸胃炎,她的兒子媳婦都去上班不在家,她自己走到電梯口想搭電梯去看醫生,手上還拿著健保卡,卻昏倒在電梯間,對門的鄰居發現之後趕緊打社區對講機到保全室說要找人幫忙。那時阿基三步併兩步,連電梯都忘記搭了,就這樣衝到七樓去把顏婆婆背下來,然後呼叫另一個保全同事叫救護車,但當時附近的救護車都已經出勤了,最快要二十五分鐘才有車子趕來。

阿基竟然就這樣背著顏婆婆跑到醫院去了我的天……!離我家最近的醫院至少也有兩公里啊。

「你上七樓不會按電梯嗎?」事後我問他。
「我忘啦!很急嘛!」
「沒救護車你不會叫計程車嗎?」
「我忘啦!真的很急嘛!」
「你背著顏婆婆跑了那麼遠不累啊?」
「不會啊!她又瘦又小,蠻輕的啊!」他說。
「可是你應該要想一想,說不定你背著她跑步,她會不舒服啊。」
「………對喔………哎呀我忘啦!真的很急嘛!」他說。

顏婆婆的兒子媳婦後來知道了,包了一個紅包給阿基,好像是兩、三仟塊吧,事情過了幾年我都快忘了,反正當時他就是一直不收,後來在顏先生的堅持下,他勉為其難放到口袋裡。

不過放沒兩分鐘又拿出來了,「我覺得這個錢在咬我耶。」他說,這個說法真可愛。

「為什麼?」我問。
「因為這好像不是我該拿的啊。」
「那………」
「你有什麼辦法嗎?士弘。」
「捐出去,好嗎?」
「捐去哪?」
「你的孤兒院啊。」我說。

然後我週末休假,在阿基沒班的時候跟他一起回到他長大的孤兒院。
我原以為他應該會觸景傷情或是有感而發的說些話之類的,但他沒有,就只是一句話帶過。

「都不一樣了………」他說。

然後他就開始跟我說哪棵樹變大了,哪條路變寬了哪條路多出來了,哪裡本來是開雜貨小鋪的,哪裡本來是賣枝仔冰的,還有一個賣棉花糖的大嬸也不見了。

「院長也不一樣了。」他說。就在院長走向我們的時候。
「是變胖了嗎?」我問。
但他沒回答我,他直接問那個院長說,「蘇院長呢?」
「蘇院長過世囉,好多年囉。」院長說,「我是周院長,請問你們是?」
「我在這裡長大的。」阿基說。
「喔!所以你是回來看看的嗎?怎麼稱呼呢?」
「院長,叫我阿基就好。」
「我叫士弘,院長好。」我行了一個禮說。
「兩位好,」院長向我們點點頭,「要不要裡面坐或是參觀一下?」
「呃!不用了院長,我是來捐錢的。」
「喔?」
然後阿基拿出那個紅包,我再補上一些錢湊成整數,好像是五仟塊吧,「我們不是什麼有錢人,只是飲水思源,一點小回饋而已。」阿基說。

院長很開心地笑著跟我們答謝,然後叫裡面的助理拿出捐款收據出來寫給我們。

離開孤兒院的時候,院長還拿了幾個月餅給我們說,「這是另一個在這裡長大的孩子送來的,他現在成了糕餅店的老闆,送了月餅回來回饋的,不過他送得太多了,你們幫忙消化一些吧,不然沒吃完壞了可惜。」院長說。

道過謝之後,我跟阿基跑到附近去吃冰,他沿路一直在跟我說哪裡變了,哪裡多開了麥當勞,哪裡多開了肯德基,哪裡又多了一間醫院跟學校這樣。

然後我想起他趁了一個休假的時間回去找了便當西施,他搭火車回到他當兵的地方。

那次他要去的時候有跟我說,說我大概會兩天看不見他,因為他要出遠門一趟,我問他要去哪裡,他說要去看看她。

「她三十五歲了嗎?」我問。
「還沒,但是我很想她。」阿基說。

兩天後他回來了,眼睛腫腫的。
我問他是不是哭過,而且哭得很慘,他點點頭說是,我知道他是從不騙人的。

他說便當西施已經結婚了,還有一個已經快一歲了開始學走路的兒子。
他告訴她,說他在高雄當保全,已經不再當職業軍人了。如果有到高雄玩,就跟他聯絡一下,他會盡一些地主之誼這樣。

然後他跑去買了一堆奶粉跟尿布,連同那支當年被她退還的手機交給她,「這支電話很舊了,但還能打。」他說,「有事情需要幫忙,就打給我吧。」

他在回程的火車上哭得很慘,他用一句話形容過當時的感覺,「好像沒有人需要我了………」他說。

回到高雄之後,他一個人跑到西子灣去吹海風,一吹就是一整夜,一直到了天亮他才回來,所以我要出門上班看見他的時候,他一身酒氣,但看來還清醒,大概是一夜都過了酒也醒了吧。而且他的頭髮超帥的,跟超級賽亞人一樣,看起來像是黏了兩公斤的髮膠在上面。

「都不一樣了………」他說。
「是啊,」我指著他的頭,「你的頭是挺不一樣的。」
「我不是說我的頭……」
「那不然咧?」我問。
「……就………便當西施啊………還有那個營區啊,這麼多年的日子啊,好像還有我那些就快要來的未來吧………都不一樣了………」他說。

我說阿基啊,本來就會不一樣的,不是嗎?
三十年前我們怎麼會知道現在自己會長這樣呢?又怎麼會知道自己會改變些什麼呢?

我們都是在改變了後才發現不一樣的,然後才會開始驚恐著「啊!怎麼變了呢?」,但這是一定的,時間總是會改變許多事,沒有什麼事是不會變的。

就像我小時候的高雄跟現在的高雄,完全都不一樣了。
就像我小時候跟現在的我,完全不一樣了。
就像你小時候跟現在的你,也完全都不一樣了。

本來就會這樣的,不是嗎?
重點是,這些變得不一樣的不一樣,有沒有更好罷了。












* 這些變得不一樣的不一樣,有沒有更好罷了。*









註:孫運璿(音同旋)先生,1913年11月10日生於山東,2006年2月15日逝世於台北,年93歲。
曾任交通部長;經濟部長及行政院長。
1984年2月因腦溢血中風辭行政院長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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