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號的月亮 (2)

高中的時候,是最想離開高雄的時候,卻也是待在高雄十多年裡最快樂的時候。

好不容易考上一所公立高中,在班上成績是勉勉強強可以卡在中間的程度,偶爾往上也不會上到哪裡去,不小心往下就會下去很多。就算高二分了組別也是一樣,我從來都不知道前十名的滋味到底是什麼,不過倒是有很接近最後一名過。

班導師姓向,一個風華絕代的女老師。她很自戀,所以風華絕代是她自己說的。
不可否認以一個接近中年的女性來說她算是很漂亮的,所以可以想見她更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大美女。師大研究所畢業,學歷好、美麗又聰明,大學的時候是校花,一堆人在追,但從來沒有一個人成功達陣過,我不禮貌地問過她「老師,妳真的沒交過男朋友嗎?」她思考了幾秒鐘,然後看著我搖搖頭,

『從沒有過。』她說。

一直到我畢業,她依然是單身,沒有結婚,也沒有男朋友。

不過其實我們班同學都看得出來,學校裡有個蔡教官對她很有好感就是了。
老師們之間的八卦我們不太能了解,不過我們都覺得蔡教官應該也是沒什麼機會能追到向老師,單從外在來看,他只有一百六十四公分高,體重大概逼進七十,看起來就是有點圓圓的,而向老師還高他兩公分,身材玲瓏有緻………

對不起,扯遠了。
把話題拉回來吧。

向老師是個很有自我風格的人,有些想法在當時也算新潮。例如,她主張根本不需要去管學生到底要留長頭髮還是短頭髮,甚至所謂的髮禁早就該解除了,她覺得「唸書」這件事情是想通了就會開始改變的,別人逼根本沒用。

『你要學生好好唸書,結果卻是去管制他的頭髮,而不是從把課程設計得更有趣更能吸引學生愛上課下手,這根本就是白癡才想出來的政策。』
這段話是她說的,聽完我們全班為她鼓掌。

不過鼓掌也沒用,她不是教育部長,髮禁並沒有因此改變。
男生還是一樣俗,女生還是一樣清湯掛麵。

她以一座高樓來比喻我們的成績,降低「成績」兩個字對我們造成的壓力,因為全班一共四十一個人,所以她說我們班就是一棟四十一層的高樓,第一名住在最頂樓,依此類推,最後一名就住在一樓。

「住在最頂樓的人才能看得見遠方,才能清楚地在居高臨下之處找尋自己想去的方向,每個人都需要往上爬的,當你們爬上了我們班的最頂樓,你就會看見還有其他更高的大樓在等你去征服,所以,同學們,努力地爬吧!總有一天,你一定會上頂樓的。」向老師說。

然後我認識的那個第一名,他從來沒有搬離我們班的最頂樓。
我認識的最後一名,他也從來沒有搬到二樓過。向老師問過他說:「你這樣一直住在一樓,從沒到高處見過寬廣的風景,你不覺得難過遺憾嗎?」

「不會啊,住一樓要出門比較方便。」他說。
然後向老師就沒再要求過他的成績了。

我們是男女分班的學校,而且女孩子的教室跟我們不相連,男生在校門口進來之後的東邊,女生在西邊,因此在我們學校追女孩的男生會被稱做太陽一族,因為他的行進軌道就是每天從東邊往西邊跑。

見到月玫那天,是在我們學校的禮堂,禮堂裡正在舉辦歌唱比賽第一階段淘汰賽。我們學校每年都會舉辦一次歌唱比賽,唱什麼歌都可以,你夠膽的話也可以唱《哥哥爸爸真偉大》,不過我猜大概唱完第一句就會被趕下來淘汰了。

參賽者都會坐在一個區域裡,照上台的順序坐著。而上台的順序是抽籤決定,我記得我是十八號,她是十九號,就坐在我旁邊。

我必須先說明一件事,就是我這個人唱歌一點都不好聽,會參加歌唱比賽是因為學校規定每班都要派代表參加,而我非常榮幸地被向老師欽點。

「老師,我不會唱歌。」在那當下我立刻對向老師反應。
『沒關係,我們班永遠都是志在參加,不在得獎的。』向老師微笑著說。
「老師,我真的不會唱歌,拜託你,為了我們班的榮譽,能不能換人?」
『當然可以,你找得到人代替你就好。』她說。

然後我立刻站起身來環顧全班同學,那瞬間全班都把視線離開我,看地上的看地上,看天花板的看天花板,看窗外的看窗外,偷看漫畫的繼續看他的漫畫。

『別說老師不幫你,』向老師看到我們班的冷漠,『同學們,有沒有人要幫葉孟允參加唱歌比賽?』她跳出來替我詢問。
「沒有!」全班非常團結地同時回答。

那節下課全班都跑到我身邊向我祝賀,並且允諾如果我唱到決賽的話,他們要跟老師要求全班帶到禮堂去當我的後援會替我加油,在那當下我就真的體會到我在班上的人緣極佳,因為只有人緣好的人才會被推入這樣的地獄。

但我怎麼會知道地獄的背後就是天堂?
兩個禮拜之後的下午,淘汰賽的禮堂裡,當我遠遠地看見一個完全吸引我目光的女孩子就這樣走到我的旁邊坐下來,我心裡對全班同學的與向老師的感謝完全反應在我癡呆的表情上。

我猜她是看到我癡呆的樣子了,不過她並沒有用很嫌惡的表情看我,畢竟我的癡呆是因為她,情人眼裡的西施永遠都是無敵的,而她的美麗確實讓我癡呆。

『你好。』首先打破僵局的是她。我猜她應該受不了旁邊這個癡男一直盯著她看了吧。
「啊!妳好!」我收起我的癡呆,向她笑著點點頭。
『你是十八號沒錯吧?』
「咦……?」我當下沒會過意來。直到她指著自己手上寫著十九的籤條。
「啊對!我是十八號。」我把已經揉爛放在口袋裡的籤條掏出來給她看。
『嗯,那好,我沒坐錯。』她說。
「嗯,是的,我也沒坐錯。」我說。

然後她看了我一眼,笑了出來。
然後是好一陣子的沉默,我腦袋裡一直在尋找可以聊天但又不會讓人感到奇怪的話題,可是一時之間什麼也想不出來。

後來我想起那個禮拜《灌籃高手》最新的一集剛上市,於是我說:
「妳灌高看到第幾集了?」
『嗯?』她疑惑地看著我,『灌高?』
「就是《灌籃高手》。」
『喔……我只看過前三、四集的樣子…吧……』
「前兩天出了第十七集了耶。」我說。
『喔……不好意思,我不太看漫畫……』

然後,我就知道自己其實找錯話題了,而且這個話題很鳥,鳥到我不知道該怎麼把當下尷尬的氣氛救回來。

於是我直接認錯,「對不起,因為我很緊張,所以想找人說話看會不會平靜一些……」我說。

但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表情平靜地一直看著台上正在唱歌的人。

「妳好像一點都不緊張?」我伸出手晃了兩下。
『啊……嗯……其實,我很緊張。』她說。
「那妳掩飾得真好。」
『是嗎?』她把手心攤開來,『你看,我緊張到手心都是汗。』
「妳看,我緊張到額頭都是汗。」我把前額的頭髮撥開。
『哈哈哈……』她笑了出來,『我發現了,你不用撥我也知道你滿頭汗。』
「啊……不好意思……」我瞬間發現自己很拙。
『別這麼說,你讓我不那麼緊張了。』
「是喔?」我吐了一口氣,「找人說說話好像挺有用的。」我說。
『你唱哪一首歌?』她問我。
「張學友的吻別。」
『那首好聽喔!我好喜歡!』
「我也喜歡,但坦白說,其實我是這幾天才開始仔細聽的。」
『那你是高手囉,練了幾天就來比賽了。』
「不不不,」我連忙揮手,「妳誤會了,我是被老師叫來比賽的,我一點都不會唱歌。」我說。
『真巧。』她摀著嘴笑了一下。
「巧?」
『我也是被老師叫來比賽的。』她說。
「所以妳唱歌很好聽囉?」
她也連忙揮手否認,『我媽說我唱歌跟鴨子叫一樣難聽,』然後她指了指正在台上唱范曉萱《眼淚》的女孩子,『那是我們班的同學,她叫月如,那才是真的唱歌好聽的人。』她說。

我順著她指著的方向看去,看見一個胖胖的女孩子用很柔軟的聲音在唱歌。

「既然妳們班已經有人來參加了,為什麼妳們老師還要叫妳來?」
『就是她害的。』她又指了一次台上的胖女孩,『我跟她同一所小學的合唱團畢業的,她向老師出賣了我。』
「合唱團耶!那一定很厲害啊!」
『不不不,』她搖搖頭,『既然叫合唱團,顧名思義就是很多人一起唱的團,那裡面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唱歌的,剛好我就是不會唱的其中一個。』
「我不太相信,妳謙虛了吧?」
『沒有,我是真的不會唱。』
「我已經開始期待等等聽妳唱歌了。」
『但是你知道嗎?』她看著我,『我其實很想離開這裡。』她說。

台上的月如唱《眼淚》唱得真好,而且台風非常穩健,像是把自己當做是歌星在開演唱會一樣,手勢跟動作都好像事前排練了幾百次一樣熟練,底下幾位當評審的音樂老師聽得一直點頭。

「妳知道嗎?」我轉頭看著她,「其實我也想離開這裡。」我說。

十號的月如唱完下台了,台下翹課跑來聽的學生響起如雷的掌聲,而在一旁等待許久的十一號的踩著沉重的腳步上去了。我猜他也是被老師逼來的。

月如很快地跑到她的面前,在接近我們的時候,我稍微感覺到地面在震動。

『月玫,我唱得怎樣?』那個月如說。
『很棒啊!妳一定會進決賽的!』她說。
『真的嗎?妳都不知道我在台上有多緊張!』
『看不出來妳很緊張啊,表現超棒的。』
『等等就換妳囉,妳準備好了嗎?』
『這件事再怎麼準備都沒用,我會從頭緊張到尾的。而且我還沒跟妳算出賣我的帳呢!』
『哎唷,我一個人來比賽會害怕嘛,當然要拉一個人來陪我啊!』月如說。
『所以當妳同學真倒楣!』
『別這麼說嘛,我相信妳一定會唱得比我好!』

然後月如說要去上洗手間,轉頭就帶著看起來很輕盈但其實很「沉重」地腳步跳啊跳地離開我們的視線。

然後十一號參賽者唱完,換十二號。
十二號唱完換十三號。

我跟她都沒有再說話,因為那號碼越接近,我們的腦袋裡就越是一片空白。
也不知道到了第幾號了,我突然鼓起勇氣轉頭對她說。

「我們………離開這裡吧!」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轉頭看向月如離開的方向。

『可是,我同學她……還沒回來。』
「我想她應該不會回來了,就算回來看不到妳,我想她也不會怪妳。」
『可是,如果我們沒比賽,是會被記警告的。』
「我寧願被記警告,也不要上台丟臉,我要離開這裡。」
『可是……我們要去哪?』
「先別管那麼多,先離開這裡再說。」
『可是……』

沒等她把話說完,我立刻就打斷她,「跟我走就對了,好嗎?」

幾秒鐘之後,我站起身來,她也跟著我站了起來。
我們一前一後假裝若無其事地往禮堂的後門走去,越接近禮堂的後門,心裡就越緊張,腳步就越走越快,因為我們很害怕就站在參賽者位置區的教官會發現我們落跑,如果他當下喊了一句「你們兩個要去哪?」我想我們可能會嚇到跳起來。

離開禮堂之後,也沒辦法回教室,因為會被發現沒參加比賽。
在學校裡也不知道該去哪,我們就這樣躲在禮堂旁邊的學校後圍牆下面。

「去吃冰,好嗎?」我提議。
『吃冰?』她詫異的眼神看著我,『現在?』
「是啊,現在。」
『怎麼去?』
我指了一下身後的圍牆,「翻過去,學校後面有間冰店,紅豆牛奶冰超好吃。」
她抬頭看了一下圍牆,然後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制服裙子。

「對不起,我忘了妳穿裙子。」
『所以很抱歉,我沒辦法陪你去吃冰。而且我現在心裡好不安,我竟然有點想回禮堂去,把歌唱一唱算了。』
「沒關係,那我翻出去幫妳買冰,如果妳想回禮堂就回去,當我翻牆回來看不見妳,我就會去禮堂裡聽妳唱歌。」我說。
『你……這樣……不太好吧……』她看了看圍牆,意思是我翻牆是違反校規的。
「沒關係,人不翻牆枉少年嘛。」天知道我為什麼冒出這句話來。

然後我想都沒想就翻出去了,在我跳下圍牆的那一剎那,我聽見她說「小心啊。」心裡突然有種暖暖的感覺。

沒幾分鐘,我拎著兩包紅豆牛奶冰,用嘴巴咬著束帶,奮力一跳就跳上牆,第一時間就是用視線尋找她,她卻不在原地。

等我從牆上回到學校裡的草地,她才從一旁跑出來,『你真的蠻會爬牆的,一氣呵成,技術好棒。』然後她接著說,『我跟你說,我剛剛跑回去禮堂看了一下,已經唱到十七號了……』
「喔!那表示我就算現在衝回去也來不及了。」我故意一派輕鬆地說,但其實我心裡也有一些不安,「但是妳現在回去還來得及。」我說。
『我……』她拿出那張十九號的籤紙,望著它猶豫著。
「沒關係啦,」我看出她的猶豫,「妳真的想回去就快點,現在去還來得及,真的。」
『我……』
「妳………?」
『我…………』
「妳……………?」
『我……我要吃紅豆牛奶冰。』她說。
為了防止她反悔跑回去比賽,我指著那張籤紙,「妳必須用這張十九號來跟我換這包冰。」我說。

然後她把籤紙遞給我,我把冰遞給她。

我還記得那天圍牆旁邊那些草和樹的味道,還有偶爾吹來的午后夏風。
還有她一邊吃冰一邊要拿錢給我的堅持,還有我們有點害羞的自我介紹。

「我叫葉孟允,三班的。」
『我叫黃月玫,十一班的。』

然後一個禮拜之後,在學校的中廊佈告欄上,貼出了幾張新的獎懲告示,其中有一半是記功,一半是記過。

那當中有一張寫著我跟她的名字,罪由是「報名校內重大活動卻無故缺席」,後面寫著「警告兩支」。

看著我跟她的名字並排,心裡有一道暖流經過。

「喔!原來是兩支警告,不是一支啊。」那是我當下故意表現出來一副自以為帥、無所謂的反應。

但其實我心裡卻幻想著那是一張結婚證書。

上面寫著我跟她的名字。
只有,我跟她的名字。

我在高二的時候加入了太陽一族,目標是月亮。






* 目標是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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