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一種可能?兩個人的關係說穿了只是一種互相需要,愛情並沒有那麼偉大可以去包覆及解釋一切,就算不是相愛的兩個人在一起,只要他們能從對方身上找到一種……該說是解脫嗎?然後這一切就成立了。同理,相愛的人也一樣,都只是在對方身上找到一種……解脫。』有一天,盧宜娟這麼說。

『解脫。』她又重覆了一次。
『又或者說是,逃避。』她換了另一了說法。

不管如何,這些話都震撼了我。

十七歲那年,我參加了一個夏令營,地點在清境農場。
主辦單位不是救國團,也不是學校,而是我家附近的一個教堂。他們想藉由辦夏令活動來闡揚教義,順便替主耶穌吸收一些信徒,讓他們不再是世間迷途的羔羊。

而我跟恆豪從小拿香拿到大,照理說算是信道教,但我們本身沒什麼感覺。反正大人拿什麼我們就拿什麼,爸媽教我們怎麼拜我們就怎麼拜。佛祖、菩薩、耶穌跟聖母瑪麗亞對我們來說,只有本國人跟外國人的差別,「我猜祂們拿的護照絕對不一樣!」恆豪煞有其事地說,「但聽說佛祖釋迦牟尼佛是尼泊爾人,我猜祂應該有辦移民。」他說。

照信仰的差異性來看,我們跟耶穌還有祂母親的距離很遠,耶穌不喜歡燃香的味道,聖母應該也不喜歡,但菩薩可能有燃香方面的癖好或是氣味上癮症,沒有香祂們會受不了,但信徒們只好被當成蚊子薰到死為止。

雖然我們並不是教徒,但我們還是去了,參加那個夏令營。
「聽說清境農場很漂亮,很好玩。」恆豪說。
「聽說只要五佰塊,可以玩三天兩夜!」
「聽說會有一些外國人去,我們可以學一點英文。」
「聽說你們班的班花會去,所以你才要去,但是你一個人去會怕,所以要拖我一起去,對吧?」我說。
「幹……知道就好,可以不要講出來嗎?」
「還怕人知道?你明明就不是基督教的,會想去跟這種夏令營肯定有鬼啊!」
「哪有一定有鬼?說不定我就是想投入耶穌的懷抱,不再當迷途羔羊啊!」
「好啊!那不用等到夏令營啊,你這隻作惡多端的羔羊現在就可以試著投入祂的懷抱了,請問你打算怎麼告解?」

他想了一會,「……咩……」,他叫著。

我很抱歉他對耶穌的態度如此戲謔,請信徒見諒。但我可以保證他對班花絕對是真心的,他從高一就喜歡班花到畢業,儘管連手都沒牽過,他還是一往情深。

在我有限的記憶裡,他對班花告白過至少四次,但每次都只得到兩字真言。
第一次他非常緊張、滿頭大汗地在回家路上攔下班花說:「我喜歡妳!」
班花:『嗯哼。』

「別懷疑,就是嗯哼兩個字。」他說這話時差點翻桌,「誰來告訴我嗯哼到底是什麼東西!」他說。
我們至今都還不太明白她的嗯哼是什麼意思。
甚至我們懷疑她可能連聽都沒聽清楚,只是隨意『嗯哼』敷衍一下。
在那之後,嗯哼變成了他的一種禁忌,只要他跟你講話,你嗯哼了他,他就會動手掐死你。

第二次,他在補習班下課時間在路口攔下班花,他說:「我喜歡妳!」
這次他確定班花聽清楚了,因為她的表情起了變化。
班花說:『哈哈!』

「別懷疑,就是哈哈,她連笑第三聲都懶!」他說,而且是生氣的。
不過我聽完之後,笑了幾百個哈哈。

第三次,一堆他們班的同學「假在麥當勞唸書討論功課之名行打屁聊天看漫畫講八卦之實」,用紙條遞給班花:「我喜歡妳!」
這次不需要確定班花有沒有聽清楚,因為紙條是用看的,而且確定她不是瞎子。
班花退回紙條,上面多兩個字:『麥亂!』

別懷疑,就是台語『麥亂』,不要鬧的意思。

第四次,畢業在即,他的成績要上公立大學可能得下輩子才有機會,而班花的成績其實也不徨多讓,所以大概是英雄之間惺惺相惜的結果,他這一次告白得到的回應比前三次都有人性多了。
他依然不改對白地說:「我喜歡妳!」
她回:『別了。』

這時我們突然覺得班花其實很有文學素養,這句『別了』一語雙關。
不只是要他別再喜歡她,同時也告訴他:『要畢業了,我們就此別了。』

在夏令營的三天裡,他跟班花的互動幾乎是零。
觀察他們相處的畫面會覺得恆豪像一部機器人,當他走近她想來點互動,她就立刻把他關起來。

我猜班花喜歡的是另一個男生,那個長得很帥的混血男生。
幾乎是有他在就有她在,什麼團康活動跟私下交流的時候,她一直都會在他附近,儘管他周圍並不只一個女生在圍繞著。

「你看那個小白臉,像不像一坨剛離開腸道的大便,還透著光澤閃閃發亮?」恆豪說。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些女生都像蒼蠅,包括你的班花?」
「不,班花是蝴蝶。」
「你看過蝴蝶去吃大便的嗎?」
「我相信她只是一時被迷惑了!」
「被大便迷惑的蝴蝶?」
「這聽起來怪怪的……」
「幹!蝴蝶跟大便都是你講的,你現在才覺得怪怪的不會太慢嗎?」
「……我舉例錯誤可以嗎?」
「而且你來這裡不是要投入耶穌的懷抱的嗎?」我說。
「耶穌在天上,比較遠,我想先投入班花的懷抱。」他說。
「可是看起來她比較想投入混血帥哥的懷抱。」
「這時候就可以證明耶穌不存在,我正在愛裡迷途,而祂並沒有來引導我。」

然後他看著天空,「咩────咩────」長叫著。
我被他這個行為嚇了一跳,「你幹嘛?瘋了嗎?」
「我在給耶穌打電報,希望他收得到。」他說。

如果我是耶穌,我會一把雷霹在他身上。

我就是在那個夏令營遇到盧宜娟的,她跟我一樣,家裡是拿香的,拗不過朋友只好捨命陪君子。

嚴格說起來,她不算是我的女朋友,因為我們並不在彼此的身邊,連相處的時間都很少,可是這話說起來又有點不準確,因為從十七歲的那個夏令營開始,我們一直都有聯絡,直到她結婚那天。

前後一共十四年。

我們互相欣賞,而且對彼此之間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可能文字無法形容,可能言語也表達不夠,這麼聽來好像很虛無飄渺,但我們都知道那感覺是什麼,而且確定那感覺是什麼,更重要的是,那感覺………

非常真實。

恆豪說我們是一對少了時間相處來確定要更進一步,還是各退一步的男女。
「但你們都很確定這就是你們要的關係了,對吧?」他說。
「不是耶,」我搖搖頭,「更準確地說,我們不要更進一步確定關係,也不想各退一步結束關係,是因為我們都知道當我們處在這中間點,就是我們要的關係。」

「半個情人嗎?」恆豪試圖下個結論。
「我也不知道。」我說。

『用靈魂相處的好朋友。』盧宜娟說。這是多年之後,我們都已經變成了成熟的大人了,有天在MSN上,我們聊到了這件事,而這是她的答案。

正中我的下懷。

我一直找不到好的名詞來定義我跟她的關係,她短短九個字就解決了。
虛無飄渺又非常真實的九個字。

一年,我也忘了是哪一年了,我跟她難得有時間可以相處,而且是一起出國。因為時間不多,所以我們選擇了澳門,理由是班機多、花費少、距離近、而且賭場跟美食很多,不會怕無聊。

其中一天晚上,我們在葡京酒店外面攬了一輛人力三輪車要到議事庭前地,她看著那幾座澳門很有名的跨海大橋看得出神,一語不發。

「想什麼呢?」我問。
『你看,這麼漂亮的一座都市,我要用多少相機的記憶卡才能拍的完?』
「記憶卡拍不完,腦袋也會幫妳拍下來啊,而且不是靜止的,是會動的電影。」
『電影裡有你。』
「不只我,還有妳,還有前面正在替我們拉車的大叔,還有剛剛在賭場贏了我一千塊港幣的莊家。」

一陣嘻笑之後,我們都靜了下來。

『凱任,你想用什麼方式過完這輩子?』她說。
「這是什麼問題?」
『如果讓你選,你想用什麼方式過完這輩子?』
「可以選啊?那太好了,先來個比爾蓋茲式的,然後來個布希總統式,最後來個王力宏或是劉德華式的做Ending。」我說。
『那如果我說,我想找一個人,那個人會帶著我過一輩子,我不想動腦去選,只要跟著他,你覺得這樣好嗎?』
「沒什麼好不好,只要那個人妳選對了就好了。」

說完,我的唇被一陣溫暖包覆。
澳門街道的車水馬龍,被輕輕的一聲「啾」蓋過。

議事庭前地到了。
這趟要七十塊港幣,好貴。










* 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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