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辭海的錄音室角落發現一個相框,裡面有他跟一個女孩的合照。
我問他那是不是女朋友?他看了一眼,然後笑笑的沒說話,我也就沒有再多問。

但感覺得出來,這微笑的沉默當中有很長的一段故事,只是他不說而已。

那女生長得很甜,笑起來有種清新自然的美。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給人一種感覺我也說不上來,像是………距離感?

如果你想問我辭海長得怎麼樣?我會給你這樣的答案:
「如果我是路人戊,那他大概是路人乙。」意思就是他在路人的等級跟排序比我還要前面一點。

但依然是個路人。

他身高跟我一般高,大概一百七十五公分。體重跟我一般重,大概六十六公斤。近視比我深一點,他說五百多度。肚子比我小一些,我穿腰圍三十吋的褲子,所以他大概二十九吋吧我猜。

到台北沒幾天我就習慣了,這是業務的基本生存能力,就是適應力。但雖然生活跟環境都能習慣,但天氣實在是讓我有點吃不消。

尤其是這裡的冬天,又濕又冷感覺非常不舒服。
每天早上起床刷牙時,這該死的天氣讓牙膏都是冰的。

「幹你媽的我是在吃泡沫冰嗎?」你一邊刷牙一邊會有這樣的錯覺。

辭海當夜貓子習慣了,所以每當我出門上班跑業務的時候,他才剛躺下去睡沒多久。等到我下班回來,他才剛醒過來沒多久,這樣的生理時鐘讓我們形成一種特別的平衡。

而這個平衡在週末的時候會失衡。
因為他週末時會找我一起去跟他朋友吃飯喝酒聊天大笑,而我會撐到天亮找他一起吃早餐看報紙。

「以前阿順住在這裡的時候你們就這樣玩嗎?」我問。
「不,」他搖搖頭,「他是個無趣的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是有趣的人?」
他看了我一眼,「不,我找你一起來只是因為你沒事幹而已。」他說。

幹……

因為認識辭海的關係,我的生活圈子開始有些轉變。
我認識的人大都是車廠老闆或是技師黑手、不然就是賣場經理或同業業務,認識了辭海之後完全不同。

第一次跟他朋友一起吃飯我就認識了全台灣數一數二的吉他手跟鍵盤手,還有幾個在PUB駐唱的歌手。長年在音樂裡打滾的關係吧,他們的靈魂裡好像都藏著一匹隨時準備奔騰的野馬,吃個海產攤都可以玩到要脫褲子。

酒對這些人來說好像跟呼吸一樣重要,他們三不五時在臉書上面留言的內容就是:「拎杯今天血液裡缺酒精。」然後下面就會有一堆人回說:「上次你喝掛沒脫你褲子真是錯了。」

我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不知道缺酒精跟脫褲子之間有什麼關聯,而他們總是喜歡玩到脫褲子這個習慣也不知道是怎麼培養起來的。

這群人對音樂的認知與一般人完全不同。
我們聽音樂只在乎一件事:「好不好聽。」而他們聽音樂在乎更重要的一件事:「有沒有FU。」

FU這個東西當然見人見智,是非常主觀的,所以我這麼說是籠統了一點,但畢竟我不是專業,依我的能力只能形容到這裡。

但辭海說過一段話來形容他們對音樂的要求:「好的音樂像個美麗的女人,只是靜靜地坐著什麼都不做你也會覺得她在發光。不好的音樂像個歐巴桑,每一個音符跳出來你都會誤以為有人在罵髒話。」

嗯,我是聽不懂啦,你聽得懂嗎?

辭海的錄音室很常租給各大唱片公司錄製專輯,所以我也因此沾光看過很多歌手藝人,其中不乏一些很大牌的天王天后。辭海的錄音室裡有一面牆,上面滿滿的都是歌手的簽名,而且他的儲藏室裡有一大片牆鑲嵌著一格一個的櫥櫃,裡面全是正版的CD,他說有數千片。

「幹!買這麼多CD,好有錢。」我說。
「有錢個屁!」他嗤了一聲,「這年代要靠寫歌過活除非你是天王天后等級不然肯定餓死。要不是有我爸的遺產跟保險費,我怎麼可能買得起那些東西。」他說。
「是嗎?你的收入不好嗎?」
「我的收入當然不好,不然幹嘛還要賺你們公司的租金?」
「我一直以為你們這行的都很賺錢啊。」
「不只你,一般大眾都以為我們很賺錢,但其實一點也不,我們反而是很窮的那一群。錄音室裡面那些器材就要很多錢,光是最基本的錄音室等級的麥克風就要幾萬塊一支,那些儀器一部動輒十幾萬,不是買了就好,還要維修、更新設備,如果不把錄音室出租,或是接其他的廣告配樂、電台配樂、電玩配樂來做,光寫歌一定吃西北風。我算運氣好了,所以該說我爸爸死得好嗎?」說完他自己哈哈大笑,我這次就不敢跟著乾笑了。
「這種幽默感就別了,辭海。」
「放心啦,我爸不會跟我計較吧,我猜。」
「所以賣一首歌賺多少錢啊?」
「收版稅的,歌手唱片賣得好我們就抽得多一些,但一張專輯十首十二首,再加上歌手自己也要抽,所以一首歌大概收個幾萬塊。運氣好一年賣十首也才幾十萬,其實跟上班族差不多。但我們的器材壞了或是升級一換就是十幾萬起跳,也沒有什麼三節獎金年終獎金,一堆音樂創作人生活其實很拮据。」
「既然這麼辛苦沒錢賺為什麼還要做?」
「因為我們愛音樂啊,沒有這股熱忱,哪能撐的下去。」
「喔!了解!」
「做音樂很辛苦,這是真的。所以盜版真的很該死,像是偷了別人的心血。」他說。
「但有時一張CD只有一首歌好聽,消費者就不想買啊。」我這樣算是很直接的反應消費者心聲的吧?
「好不好聽這種事情很主觀,但說直接一點誰想做難聽的音樂?所以當你覺得一張專輯只有一首好聽,說不定另一個不知道哪來的小明覺得有一半是好聽的,那麼我們要聽誰的?你還是小明?而且這個問題早就已經被解決了,現在有很多音樂是可以合法付費下載的管道,所以你可以只買那首你喜歡的就好,我們製作歌曲的人並沒有要求消費者要全買,我們只要求消費者不要偷。」

經他這麼一說,我隔天就把自己所有的盜版CD全部賣給資源回收商了,那些CD全都是從網路下載免費的音樂燒成的光碟,在下載的時候只覺得免費的真好,卻沒想過這動作其實像是在偷東西。

其他人怎樣我不知道,而我是真的親眼看到辭海跟他的朋友在作音樂的態度。
他們會為了一個小細節就吹毛求疵龜毛至極的從晚上弄到天亮,就只為了那個音,吉他或鋼琴也就因此重彈了上百次。

一些歌手來錄製專輯,歌手本人和製作人的龜毛也跟辭海他們差不多。
同一句詞可以唱上百次,只錄完一小段就已經用掉一整天,一首歌唱一個禮拜是常見的事。我記得有一位天后級的女歌手,她自己身兼製作人,只為了一個字,她花了一整天在跟這個字搏鬥,今天覺得自己唱不好,明天繼續。於是錄音室裡傳出來的音樂就只有那小小的一段不停重覆幾百次。

想起他們的工作態度,我就覺得花錢買專輯不只是買歌手的歌聲和好音樂,也買了那些幕後工作人員的努力,這樣一來好像不算貴。

所以我算是有良心了,對吧?

辭海那群玩音樂的朋友常常到他的錄音室來做客,但他們不是來胡鬧的,而是來工作的。只是有時候他們的工作看起來像是在胡鬧。

會音樂的人好像都有一種特別的默契一樣。
當他們工作休息之餘,有個人拿了把吉他隨意的彈著,另一個人就會拿另一把吉他開始替他合音,第三個人就開始坐上鋼琴接著彈下去,幾個人就這麼唱著唱著就唱出一首很棒的曲子了。

我好幾次都聽得出神,等他們唱完之後我便急忙問著:「剛剛那首是什麼名字?」
他們全都面面相覷,然後說不知道。要他們再彈一次,全部的人都笑了。

「沒辦法,忘光了。」他們說。別懷疑,這是他們的回答。
他們當下的即興演奏如沒有被錄下來,要再來一次一模一樣的是不可能的事情。

「難道你們不會覺得可惜嗎?」
「不會啊。總會有新的、更好的。」他們的回答都是這樣。

一天晚上,錄音室難得安靜,只有辭海一個人。
我拎了一手啤酒走上去,看見他坐在鋼琴前面發呆,一隻手指重覆彈著一個鍵。

外面在下雨,氣溫十二度。

「辭海,你在幹嘛?」我遞了啤酒給他。
「喔!」他似乎被我驚醒,「沒事,就純發呆。」接過啤酒,他啵一聲打開便喝了起來。
「既然沒事,彈首好聽的來聽聽吧。」
他看了我一眼,「幹,你當這裡是PUB,還點歌喔?」
「要當這裡是PUB也可以啊,你彈一首我付一百,算是房客友情價,可以嗎?」
「太便宜了,至少要一千。」
「好啊,一千就一千。」

我話剛說完,他悶悶的嗯了一聲,兩隻手就開始在琴鍵上跳舞了。
那是首我沒聽過的曲子,當然那肯定是我沒聽過的曲子,依他們這種創作型音樂人的習慣,可能連他們自己都沒聽過自己正在彈的曲子。

「音樂是人類最美麗的發明。」我記得曾經看過這麼一句話,只是我不知道是誰說的。

而他說的真對。

沒一會兒,不到三分鐘吧,我正聽得出神,整個人開始掉進那悠揚美麗的琴音裡,陶醉的不能自已的時候,音樂驟然而止。

「怎麼停了?我聽得正爽。」我說。
他拿起放在鋼琴上面的啤酒,喝了一大口,然後打了個嗝,「我每次彈到這裡都接不下去。」
「每次?所以你彈過?」
「是啊。我還取了曲名,叫做《揮霍》。」
「那為什麼接不下去?」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接不下去。」
「這是你自己寫的曲子?」
「對。」
「彈不下去是沒寫完的意思嗎?」
「對啊。」
「原因?」
「不明。」
「是喔。」
「我有想過,原因可能或許大概是………」
「什麼?」
「是……………太喜歡的關係吧。」
「太喜歡這曲子?」
「不是,是太喜歡那個人。」他說。
















* 彈完,他看著我,伸出手:「一千。」*
* 我:「幹!你只彈了一半啊!」
* 「那五百。」,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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