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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跟政業走在學校裡,下著雨,我們撐著一支斷了傘骨的破傘,是跟廖神學長借的。他說這把傘是有歷史的,從他爺爺傳給他爸爸,再從他爸爸傳給他哥哥,然後傳到他手上,「這把傘至少十歲了,我們村子裡野狗多,而且有攻擊性,所以我爺爺跟我爸爸都用這把傘擊退過野狗,又名打狗棒」。他說。

傘很大沒錯,兩個人站在底下絕對夠用也沒錯,不過傘骨斷了兩根,而且有第三根已經搖搖欲斷的樣子,傘皮還有破洞,看起來像是老鼠咬的。

我跟政業嚴重懷疑這把傘根本沒有什麼歷史,也不是什麼打狗棒,他只是想看我們怎麼用一把破傘在大雨中橫渡學校。

走沒多久,迎面來了兩個女孩子,一見到我們就開始笑。
我以為她們是在笑我們傘破人濕,沒想到她們竟走到我們面前停住,這時我才發現,她們不是看著我們笑,是看著政業笑。

「阿政,今天會有演出嗎?」其中一個長髮女孩問。
「有啊,妳們還要去嗎?」政業笑著回答。
「那可以請你幫我們留四個位置嗎?我們有四個人要去。」
「如果四個都是女生的話,當然可以。」
「哎額你好壞。」另一個頭髮比較短的說。
「我開玩笑的啦,哈哈哈,放心啦,早點到哦,不然位置留不久。」他說,那三聲哈笑得好乾好假。
「好啊,那晚點見囉!拜拜。」

說完,她們與我們擦身而過,空氣中飄過一陣香氣。

「哎唷!忠實歌迷耶!」我語氣帶酸地說。
「噢!超忠實的!很常來!來到我們都互留電話了。」
「哎唷!還叫你阿政耶!」
「樂團說叫阿政比較有親切感啊,可以拉近跟歌迷的距離啊。」
「哎唷!女生才能幫留位置耶!」
「那是開玩笑,亂虧的啦。」
「哎唷!」
「你不要再哎唷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我要說什麼?」
「你要說短頭髮的比較正,對吧?」
「不對。我要說玩樂團的福利真好,女歌迷任選。」
「哪有任選?長頭髮的那個有男朋友了,短頭髮的前兩個禮拜剛分手。哇哈哈哈哈!」他仰天長嘯起來。
「你連這都知道?」
「她自己跟我講的,而且她還說很欣賞會唱歌跟彈吉他的男生,擺明就是在說我嘛,哇哈哈哈哈!」

說完,搖搖欲斷那根傘骨就垮了,頓時我們被傘包住,看不見前面的路。
政業索性把傘丟到旁邊的垃圾桶,直接淋雨走出學校大門。我跟在他後面,眼睛盯著的,是他快速前進的後腳跟。

抬頭之後,映入我眼裡的是政業的背影,他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肩寬腳長,身上還穿著一件皮夾克,頭髮也留長了,不再是大一剛認識他的時候那個短髮又不修邊幅的茶農家的孩子。

有帥到。

政業的改變,完全是從樂團成立之後開始的。變成主唱之後,他改變的幅度更大。他開始在意臉上的痘痘,他開始在意髮型有沒有歪掉,他開始厭惡自己的吉他技巧進步太慢,他開始覺得自己文學造詣太差,所以歌詞一直寫不好。

他常跟我和廖神學長說,如果哪天他可以登上一個舞台,而那個舞台是電視上那些大牌歌星們的高度、寬度、廣度、深度,那才是他人生的開始。他不希望只有他一個人上台,他希望耍花槍全部一起上台,大家一起完成夢想,並且一起把夢越做越大。

廖神學長說,他選了一條最難走的路。
「天底下想進這行的有多少?成功的有幾個?根本比公職考試錄取率還低。」廖神學長說。

其實,我也贊同。

不過,我們都不曾潑過他這些冷水,我們都希望他可以成功,至少能闖出一些成績,一些能給自己交代的成績。就算沒有,就算失敗,將來也能對別人說:「我去努力過,所以沒遺憾。」

一個月後,「耍花槍」跟一個經紀人簽了合約。
那個經紀人說,他已經來看耍花槍表演很多次了,他認定這是一個會大紅大紫的團體,他一定會好好地帶著他們往高峰邁進。

那天,政業高興到在PUB裡喝醉,是完全醉倒的那種。頭去撞到桌角,腫了好大一個包,不過他完全沒感覺。難怪人家說醉拳威力很大,打人不留力,被打不會痛。

耍花槍的鼓手把他送回來的時候,門才剛打開,一陣濃濃的酒氣就撲鼻而來。我跟廖神學長把他扛進房間,脫掉鞋子,香港腳臭味立刻彌漫整個空氣中,我跟廖神學長摀著鼻子趕緊關門。

廖神學長在他房間門口貼上一張紙,寫著:「政業,要進攻演藝圈了,酒量要練一練,重點是,香港腳快點治好!」

我看著最後那「腳快點治好」五個字,發呆了好一下。
兩個月前的某一天,顏芝如也傳過這樣的訊息給我,那是她傳給我的最後一個訊息,我還保留在手機裡,捨不得刪掉。

跨年那夜,我們當然沒有去看耍花槍表演。
我在顏芝如打來的第五通電話才接起來,她第一句話是「我剛剛在想,如果你再不接電話,我就不會再打了。」

那個緊緊抱住他的男人,是她剛分手的男朋友。
這個男的在跟她分手後立刻交了新女朋友,甜蜜期很好,但破裂得也很快,動不動就生氣,生氣還不給安撫,男的失去耐性就開始吵架,一吵架女的就喊分手,幾次喊下來,真的分手了,才發現顏芝如比較好。

這就是所謂的失去才知道珍惜嗎?

「他求我原諒,再給他一次機會,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芝如在電話裡這麼說。
我沒搭腔,只是嗯了一聲,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並不是故意站在她家巷口被她發現的,我只是愣住了,傻住了,腳像是被釘在原地一樣動彈不得。我開始相信老天爺是故意讓我在這之前摔車的,那我就有很好的理由說我是因為腳脫臼所以走不開,我不是故意要站在那裡讓她跟前男友發現。

可是老天爺沒算到,或許我根本不想看見這個心碎的畫面呢。

我哪能說什麼呢?我只是一個她的朋友,我不是她的誰。
她其實不需要向我交待什麼,一通電話打來說她沒辦法跟我去看耍花槍就好了,或是傳個訊息說她有事不能赴約就好了。

我不是她的誰。

「克愚,我沒有答應他的請求,我說我需要時間考慮,請他先回去。所以我們還是可以去看表演的。」她說。
我還是沒搭腔,只回了一聲嗯,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我開始在想,如果還需要時間考慮,是否表示真的會考慮?還是那只是拿來搪塞的話?目的是要他先離開,把戰線拉長,別讓自己在情緒不穩定的時候做出感性的決定,之後不小心後悔了才又得再分手一次。

「克愚,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這麼擔心你的感受,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這麼希望能跟你解釋這件事。」
「………嘿!妳別擔心啦!我沒事的。」我終於搭腔了。

而第一句搭腔,竟是說謊。

然後,我跟她扯了一堆有的沒的,我講了好多話,都跟那晚映入眼簾的擁抱無關,我說了笑話,講了廖神學長的白爛,講了政業、講了凱聖、講了百融、差點連我哥哥、姐姐都拿出來講。

天知道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話,像將死之人的迴光返照。

我一個人站在政業表演的PUB外面,右手拿著手機,左手插在口袋裡,我的情緒跟裡面的人完全呈反比。如果這時拿攝影機來拍,然後快動作播放,我一定是最顯眼的那個。因為周圍的人一直在走動,只有我是靜止的。

「我知道你對我好,克愚,你是個很棒的男孩。」
「還好啦,普通棒,普通棒。」
「只是我現在很亂,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沒關係啦,妳自己仔細想清楚就好,別衝動做決定。」
「我明知道他不適合我,但放手真的好難。」
「所以我才說妳要考慮好啊。一切以不傷心為最高指導原則,好嗎?」
「我會的,我會考慮好。」
「那就好囉!別擔心我,我沒事。沒辦法一起跨年了真可惜,不過沒關係啦,有緣再一起跨年吧。」
「克愚,我有話想跟你說。」
「妳請說。」

PUB裡傳來一陣倒數計時的聲音,2003年就要到了。
我在他們數到十的時候,聽到顏芝如小聲地說:「我是喜歡你的。」
「妳說什麼?」
「我說,我是喜歡你的。」

五……四……三……

「我更喜歡妳。」

二……一……

我說。














●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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