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不會因為少了你就不一樣的。
但你的世界會因為少了什麼就不一樣。少了人,少了東西,甚至是少了一個聲音之類的,都會不一樣。

而且,很不一樣。

從我出生到長這麼大,迷迷糊糊活到三十幾歲這把年紀了,我看過了多少人的故事,自己又遇過了多少故事,已經聊不可數。

偶爾回頭望一望,都會不小心望出一些回憶讓自己突然陷入,而這些回憶還不一定是自己的。那些來來去去花花綠綠又高高低低浮浮沉沉,難以了解難以接近又難以疏離難以忘記的歲月,藏著太多人的故事了。

像是我有時候突然想到的我爸媽的以前,他們總是喜歡當著我的面鬥嘴。

『你少抽點菸少買點維士比來喝,你現在就已經是大富翁了啦!』我媽說。
「妳少在那邊跟那些婆婆媽媽說三道四啦,一群女人在那邊道西家長道東家短的是能看嗎?」我爸說。
『人家吃到五六十歲都準備要享清福了啦,結果咧,你還在當工頭蓋房子。』我媽說。
「妳不用在那邊說我沒用啦,至少我養得起這個家,兒子也養大了,妳還要我怎樣呢?」我爸說。

這是他們還蠻常出現的對話,聽起來像是在吵架是嗎?
但其實沒有,真的沒有。他們大概已經有快二十年沒吵架了,他們已經把吵架這件事情「昇華」變成了「囉嗦」。

爸爸喜歡看摔角跟拳擊,我媽說又暴力又無聊,摔角還都是假的,不知道哪裡好看。
媽媽喜歡看那種鄉土劇,我爸說又芭樂又低級,戲裡的劇情千篇一律,不知道哪裡好看。

然後媽媽囉嗦爸爸總是不喜歡把要洗的衣服放到洗衣機,一定要到處亂丟讓她收才高興。指甲剪得到處亂噴,剪完了也不巡一下地上看看哪裡有指甲趕快撿起來,一定讓人家走路都會踩到刺刺的哎哎叫這樣才高興。

「阿剪的時候就到處亂噴,我都看不到它噴去哪裡是要怎麼撿?」爸爸說。
『阿是沒有吸塵器讓你吸嗎?』
「哎呀麻煩啦。」
『麻煩喔?吃飯會不會嫌麻煩?』媽媽說。

然後爸爸不甘示弱就回擊媽媽很愛去跟人家湊熱鬧,像是土風舞媽媽班一個月一千五也在花,結果跳得亂七八糟,那個中年婦女瑜伽班一個月三千塊也是花下去,結果別說劈腿,把腳往前平舉都很吃力,還特別喜歡每個禮拜花幾佰塊買樂透,從來沒有中過任何一點小獎也買得很過癮。

有一天媽媽半夜驚叫,嚇醒了睡在旁邊的爸爸還有在客廳看電視的我,她說:『我們中獎了!我們中獎了!』

我爸爸聽完馬上髒話飆出來:「幹,神經病!想中獎想瘋了,連作夢都在想!」然後倒頭繼續睡。

我走過去拍拍媽媽的肩膀,「媽,作夢的啦,不是真的,快睡吧。」
她發現這只是一場夢,跟我點點頭,躺下去睡了。

但是隔天開獎,從來沒中過獎的我家,真的中獎的!中了四佰塊錢。
是四佰塊錢,不是四佰萬元。

我媽驕傲拿著彩券在我爸面前炫耀說:『你看!我夢到中獎,就真的中獎!』
我爸吃著他的飯,連理都沒有理我媽,只說了句無聊。

那張彩券我們沒有拿去兌換,就這樣用圖釘插在我家那片叮囑事項的小木板上,這一釘釘了好幾年,因為那是熱感紙,上面的字很快就會消失,所以我有天再想起這件事的時候,那張紙已經被我媽丟掉了。

「媽,妳怎麼把它丟了?那是妳的驕傲耶。」
『你爸說看了很礙眼,說中獎了又不領,罵我很無聊,所以我就丟掉了。』
「妳不覺得可惜嗎?」
『不會啊,因為我要你爸爸賠我一頓五佰塊的日本料理,我還倒賺一佰塊,哇哈哈哈!』媽笑的很開心。

我今年三十四歲了,爸媽結婚三十五年。
這當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累積了多少點滴,旁人實在是很難理解。就連我是他們的兒子,每天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我也很難理解。

我媽媽是比較鄉土一點,她說有時候實在是受不了我爸的個性,很想一巴掌從他頭上劈下去,但是又回頭想想,夫妻在一起就是相欠債,上輩子跟上上輩子或是不知道幾輩子欠下來的這樣,所以要在同一張床上每天一起睡八個小時還債還到完。

其實我對這個說法不太了解,如果真的是欠債一定要還到完,那還完了之後呢?表示沒人再欠你了?或是你真的沒再欠別人了嗎?

我爸說我媽那種鳥觀念跟死腦筋的想法根本不符合時代潮流,他蓋房子蓋了半輩子,蓋房子的方法都一年一年在創新在求變,科技也都不一樣了,還在那邊跟人家說什麼上輩子相欠。

「女人就是這種腦筋啦,打了幾個死結拆都拆不開啦,想不到答案就說是上輩子怎樣怎樣啦,那我這輩子不是大富翁是不是因為我上輩子錢花太多?事情不是這樣想的嘛!」說到這裡,爸爸點起一根菸,吸了一口之後搔搔腳又繼續說,「夫妻就是夫妻啦,就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在一起,生了幾個小孩然後把他們養大,責任盡完就等死,就是這樣,沒有那些什麼相欠債的啦,那要這樣講的話是不是當爸媽的都欠小孩?還是小孩長大了養爸媽都是欠爸媽?」

他們兩個人的見解永遠不同,但生活裡遇見的每一件大小事都是相同的。
所以他們在相同的事情裡面用不同的見解去解決已經三十幾年了。

鬥嘴鬥了三十幾年,也沒見過我媽真的緊緊地皺了一次眉地討厭起我爸,也沒見過我爸真的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地埋怨起我媽。

然後我就永遠都會想起媽媽年輕時對爸爸說的那句話:『有‧我‧在。』
那已經不只是一種溫暖了,而是一股強大的力量。

所以愛就是這樣的,讓很多事情可以撐下去,讓更多無解的問題發生奇蹟。

2010年,像是專門用來發生奇蹟的一年。

已經二十年沒說話的顏婆婆,有一天突然間自己下樓去找阿基,跟他說了一聲謝謝,阿基嚇了一跳,他沒聽過顏婆婆說話,更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說謝謝。

『謝謝你那時候背我去醫院。』顏婆婆說。
「婆婆,都好久的事了,不用記得啦!」阿基說。

然後顏婆婆對他笑一笑,問了阿基的名字,就轉頭坐到薛杯杯旁邊,跟薛杯杯聊天聊了一下午。

我也是嚇了好大一跳的,下班回家在門口看見薛杯杯跟顏婆婆在聊天,我的下巴差點離開我的臉。

「阿基,這個………」我指著顏婆婆一臉驚訝。
「我也是很傻眼啊,而且他們已經聊了好幾個小時了。」
「哇銬!真的假的?」
「我都不知道替他們倒了幾杯水了。」阿基說。

後來聽說顏婆婆跑去跟所有社區裡她認識的人聊天,包括我爸我媽在內,我爸還說從顏婆婆的談話中有感覺到她好像已經好了,不再是那個失去了丈夫病了二十年連說話都忘了的婆婆。

我想最驚訝的應該是顏婆婆的兒子跟媳婦,他們真的是被這個「奇蹟」嚇得說話都有點結巴了。

他們跑來問阿基怎麼回事,阿基說不知道啊,就看見她一臉笑意走過來,然後就開始跟我道謝說話這樣。

顏婆婆開口說話的消息在社區裡傳開了,還有幾個鄰居他們正在唸大學的孩子說要把這件事情告訴蘋果日報請他們來採訪,連標題都替記者想好了:「慟夫喪啞了二十年,阿婆重新張口說話」。

然後我大概一個禮拜有三天的時間會在早上出門上班前遇見顏婆婆,她會在中庭坐著,跟來往她認識的鄰居打招呼,她也跟我打過招呼,還問我什麼時候結婚。

「不知道耶。」我回答。
『都幾歲啦?』顏婆婆問。
「三十四了。」
『那孩子都該來叫我顏奶奶了,結果你還沒結婚啊。』顏婆婆是外省人,國語說得有點北方腔,不過聽來很清楚。
「明年吧,後年吧,現在有女朋友了,所以快了吧。」我說。
『那,祝你們生個漂亮娃兒。』
「如果我結婚了,顏婆婆要來喝喜酒喔。」

她聽了只是笑一笑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然後大概一個月後,顏婆婆在上午十一點半左右,在中庭裡,坐在薛杯杯附近的那個椅子上對著薛杯杯說:『薛老啊,再見囉,等了二十年,終於輪到我囉!』

阿基也聽見了,但他是個笨蛋,他沒聽懂什麼意思。
只見顏婆婆坐在椅子上,一臉安祥地笑著,閉上眼睛,就睡了。

永遠的睡了。










* 永遠的睡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hiyaw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9)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