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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那年,我已經三十六歲了。
我先生串通了全校所有的教職員,上到主任和校長,下到兩位既勤奮又準時的校工伯伯,在他求婚當天的一早,我剛踏進學校大門開始,每一個遇到我的人都對我說「恭喜」。

我真是一頭霧水,偏偏沒有人願意告訴我到底要恭喜我什麼。
一直到校長請我到校長室,然後將我領到能看見學校操場的窗戶旁邊,我才看見他請我的級任班級學生,用人形排出了「Marry me」。

而他自己則是站在字的下方,拿著一大束花和一個小盒子,大聲用力喊著「嫁給我!」

「妳班上的學生跟他,昨天放學後留下來排了三個小時,今天一早六點,他們就全部到校了,只等妳出現啊,向老師。」校長說。

我笑著哭了,眼淚一直掉,連點頭都忘了。

事後我找他算帳,問他為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求婚,讓我很不好意思。
他說:「妳一直遠在天邊,我只好用遠在天邊的方式來求婚。」

『遠在天邊是什麼意思?』
「我追妳追了好多年,像是從地球跑到天邊去了,這不是遠在天邊不然是什麼?」
『你是在說我不好追吧?』
「妳不是不好追,是根本追不到,只有神才有辦法。」
『你的意思是,你是神?』
「以我愛妳的程度,應該已經接近神的境界了。」他說。

這話聽來雖然溫暖,但頗有自吹自擂之嫌。

不過他話裡的「遠在天邊」四個字,讓我想起大學時某個學長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他是少數我比較沒有壓力的聊天對象,因為他已經有女朋友,而他對我一點意思也沒有,我不需要擔心再一次去承受看見別人被我拒絕的失望感受。

一次跟著系學會一起出遊露營的機會,我與這位學長聊了許久。那晚月明星稀,營火即將燃盡,營地外透進幾盞略為昏沉的白色燈光,那是路燈的顏色,在夜裡顯得蕭涼。

他說我就是極有親切感的女孩子,又長得漂亮,所以會讓許多男孩子不小心就喜歡上我。但接近之後會發現其實我是有距離感的,「妳的親切只是禮貌的表現,但妳的感情藏得很深,可能需要有把鑰匙打開妳的心,又或者說妳藏得很遠,像放在地球的頂端一樣,可能要會飛才能看得見。」他說。

我點點頭,稱讚他的觀察入微,說得十分準確。
以現在的名詞簡而化之來說,我就是那種「難搞的女人」。

在高中任教時有個學生叫葉孟允,他就曾經問過我說:「老師,妳真的從沒交過男朋友嗎?」。我對他印象特別深刻是因為我派他參加歌唱比賽,但他卻跟一個女孩棄賽翹課。

面對他的問題,我本想點頭,但我突然想起學長說的「要有把鑰匙才能打開我的心」這句話,我便搖頭給了『從沒有過』的答案。

因為彭冠德只不過是個擁有一把萬能鑰匙的人,而我的心只上了一道鎖,於是被他輕易地打開。我不承認他是我唯一有過的男朋友,因為他手上的鑰匙並不是專屬於我的心鎖。

分手後,彭冠德變得殷勤許多,他時常來找我,說要陪我吃飯陪我散步,再不然說幾句話也好,而且再也不會從他臉上看見疲憊的模樣。

所有的他的舉動,都表現著兩個字:「挽回」。

他說他仔細地思考與反省過,他跟那個女孩子只是一時情迷意亂,而且是女方主動邀約,他不好意思拒絕才會赴約,他真正喜歡的人還是我,希望我不要狠心離開他,對於他對我造成的傷害,他非常抱歉,他希望能用下半輩子來彌補,「我永遠都不會再背叛妳了!」他說。

「我知道我錯在哪裡,給我機會讓我改過。」
「我沒有什麼權利再要求妳相信我,但我會做給妳看。」
「那只是一時間衝昏頭的感覺,我跟那個女孩沒什麼的。」
「人總是會有犯錯的時候,不是嗎?」

他的眼神試圖博取我的認同,他的姿態猶如一個需要憐憫的人,祈求得到我的寬恕。

我於是感到悲哀,在聽完他的話之後。
但我是替自己當時的盲目感到悲哀,對於他,我已經死心。

那個我曾經好欣賞好喜歡的彭冠德到底去哪兒了?為什麼眼前這個人長得跟他一模一樣卻讓我感覺到陌生得完全不認識呢?

「再給我機會,慧雯,我求求妳。」他表情痛苦地哀求著。
『你忘了你說過的嗎?你的命,本‧該‧如‧此。』我說。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了。

我還記得那是大雨中的文學院中廊外,他刻意站在雨中,不讓我撐傘替他遮雨,也不聽我勸進到廊內說話。他說那是他對自己的懲罰,他沒有資格讓我替他撐傘,他想等我答應了之後再進到廊內說話。但其實我知道那是他裝可憐的計謀,他手上的那把萬能鑰匙又在試圖開我心裡的鎖了,只是很抱歉,我已經換了鎖,而且可能再也不會有人能打開了。

當我轉身離開時心中只剩下對他的憐憫而沒有任何其他的感覺,我就知道自己已經想透了。至少我將不會再為他哭泣,在經歷分手初期的那些夜裡。

大二到研究所畢業這幾年時間裡,身邊的追求者明顯地少了許多。或許是我再也不表現出禮貌的親切感了,所以我又多了一個「冰山美人」的封號。

剛被派任到高雄的學校去服務時,我從母親的電話裡得知彭冠德到過家裡找我,還留下了一副眼鏡,他並沒有跟母親說明什麼,只說了當我看見那副眼鏡就會知道了。

『那是妳大學時的男朋友嗎?』母親問。
『不,不是的,媽媽』我回答,『那並不是男朋友,只是一個錯誤。』

母親向來懂我的,她也沒再問什麼。
只是要我如果交了男朋友,要帶回家讓她看看,她想知道自己的女兒眼光是否有乃母之風。

電話兩端,我們都笑了。
在笑聲當中,我也明白許多事情都過去了,既然無法重來,也不願在想起,那就試著交給時間去遺忘吧。

畢竟,什麼事都會過去的,遺忘也是。

當青春年華已經老去了,我不再是當年遇見彭冠德時的二八年華綺麗佳人的小女孩了,再也沒有人跟他一樣說我可愛了,再也沒有追求者說我可愛了。

聽過人說每個女人心裡其實都住著一個小女孩,原本對這句話並沒有太多感覺,卻在年紀越來越大之後發現,我心裡好像也有個小女孩,而她好像真的長不大。

『可愛的是她,渴愛的是我。』有一天,我自言自語著。
『學姐,妳在說什麼啊?』

說話的是我的同事,也是同我台師大畢業的學妹,姓江單名一個芸字,不過年紀小了我近二十歲,本來在台北的學校服務,今年剛轉到高雄來。

這時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身在學校的辦公室裡。

『喔,沒什麼,發呆而已。』我說。
『我聽到妳在說可愛的,什麼可愛的?』
『呵呵,』我笑了出來,『我說妳很可愛啊。』
『學姐,我已經快二十八歲了,一點都不可愛了。不過我倒覺得妳很可愛。』她說。
『妳就別再用可愛兩個字來挖苦我這個快五十歲的老女人了。』
『拜託,學姐,我跟妳說老實的,我一點都看不出來妳已經快五十歲了,當我看見妳兒子蹦啊跳啊跑來找妳撒嬌的時候,我以為妳才三十幾歲啊。』

才三十幾歲,這真是個好棒的稱讚。將近年過半百的女人被人這麼讚美,心裡確實會有那麼點虛榮感浮現。

或許是母親擔心我後半輩子無人照顧吧,也或許是我真的寂寞太久了。
當他跟我說「如果要我選擇在我六、七十歲的時候誰會是那個在身邊囉嗦的人,我會選擇妳」的時候,我的心被深深地打動。

而他刻意安排的求婚,更是讓我淚灑校長室。

他或許並沒有打開我已經上鎖好多年的心房,但我相信他會是能跟我相伴一輩子的人。

從我剛到這所學校服務的第二年遇見他,他對我的關懷便不曾減少過。
即便我幾乎沒有給他任何機會與空隙,他依然靜靜地像顆衛星一樣在我身邊環繞。

記得他第一次向我表白,他語拙地說「難得我這麼愛一個人愛了這麼多年,妳不願意跟我吃西餐,也至少給我一個一起吃麥當勞的機會吧!」

於是麥當勞變成我們時常約會的地方。

我在他身上看見了可愛的樣子,也重新認識了那個住在我心裡的小女孩渴愛的樣子。

是啊。
她是可愛的,也是渴愛的。
而我是可愛的,更是渴愛的。

可愛與渴愛,唸起來是一樣的。
但誰知道,我對愛如此地渴望呢?
而又有誰知道,其實每個人都是渴愛的呢?

我兒子就要滿十歲了,那年頂著已經是高齡產婦的三十八歲年紀,被推進產房的那一刻,我心裡想的只是希望孩子平安,我無所謂。

但是他說「如果妳跟孩子有任何一丁點意外,我就回以前的老部隊找弟兄們來把醫院給炸了。」

為了不讓醫院裡其他的人受害,我想孩子和我都必須活著出來。

我平安地他生下來了,一個三千多克重的我的戀人。
他姓蔡,他爸爸給他起了個小名叫小蔡兵。
可能是軍人當久了,教官也當久了,連給自己的孩子起小名都要這麼有軍人的味道。

我兒子問過我一句童言童語,「媽媽,學校裡老師比較大,還是教官比較大?」,我都還沒回答,我先生便搶著說:「學校裡沒有誰比較大,但在家裡媽媽最大,要聽媽媽的話,知道嗎?」

我想我沒有嫁錯人。
他是可愛的,也是渴愛的。











* 每個人都是渴愛的。*




PS:二八年華不是二十八歲,是兩個八歲,也就是十六歲。(別再誤會了這美麗的成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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