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你可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嗎?』
「多喜歡?」
『喜歡到我覺得我一定要跟你唸同一所大學,然後一起畢業,一起去工作,如果可以,我希望就這樣不要變了。』她說。
「不要……變了?」
『對呀,我希望就這樣不要變了。』













台北車站的設計真的會讓人迷路。

四方型的建築,四個方向都還各有三個一模一樣的門,要不是我在台北待過一段時間,我還真不知道到底哪一邊是哪一邊。

在高雄搭上捷運往左營高鐵站的途中,我看見車廂裡有一對母子,媽媽正專心地看著報紙,而那看起來大概五歲左右的孩子則是坐在媽媽身邊,一邊吃巧克力棒一邊睜大眼睛瞪著我。

「小朋友,捷運不能吃東西的,你知道嗎?」我微笑著說。

他的媽媽一聽見,視線立刻離開報紙,她先看了我一眼,然後趕緊把小孩手上的巧克力棒拿走,『我剛剛有沒有說出捷運站才能吃?有沒有?有沒有?』她很兇地罵著那個孩子。

而那個孩子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媽媽,他的表情似乎在說著:「妳根本就沒講………」

那個媽媽一直向我點頭說抱歉,說她孩子不聽話。
我笑著點點頭,又看了那個孩子一眼,他竟然對我吐舌頭。

『你真是沒禮貌!快說叔叔對不起!我以後不敢在捷運上吃東西了。快說。』他的母親拉著他的手說。
「叔叔對不起………」
那孩子話才剛出口我就插嘴了,「沒關係,別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喔,是捷運的規定喔,下次記得就好。」我說。

然後那個媽媽轉頭拾起報紙繼續看著,那孩子又對我吐了個舌頭。
但這次我的注意力不在孩子身上了,而是在那個媽媽身上。

那個媽媽的眼睛跟眉毛,跟月玫有相當神似的地方。
如果不是打扮,身高跟身材,還有那兇巴巴的個性差很多,若光是看見那雙眼睛,我可能真的會認錯人。

「如果我跟月玫早個幾年……,那孩子應該也這麼大了。」
我心裡這麼想著。

高鐵真的拉近了台灣南北的距離。
只要九十六分鐘,就能從高雄到台北,而且安全安靜又舒適,高鐵上的服務小姐還都長得很漂亮,每個都很有氣質。

剛走出台北車站就感覺到寒風刺骨,我從背包裡把更厚重地外套拿出來穿上,抬頭看著大樓頂部的顯示器,它寫著:「11。C」

每一道寒流來襲的時候,台北總是又濕又冷。
像是擋在最前線的第一道門,寒流一到,台北馬上就變成狼狽的落湯雞。

所謂的大陸冷氣團,所謂的東北季風,其實都只是氣象學裡面的專有名詞而已,那對生活在一座愛下雨的都市裡的人們來說,就是爛天氣。

就是爛天氣,沒別的名字了。

台北啊,爛天氣、爛交通、真是一座討人厭的城市,卻有六百萬人住在這裡。到處陰雨濛濛,十天裡有八天天空都是灰色的。那細的會隨風飄忽不定的雨下得跟霧一樣的輕,那冷的會猛打哆嗦寒顫的氣溫,還有那車塞的會令人情緒大壞的每一條馬路。

而月玫就住在這裡。

其實我在台北短暫地待過兩年半的時間,在貨運物流公司當最基層的送貨員,那是大學畢業後的第二個工作。

兩年半的時間對我來說一點都不短暫,但對佑哥來說卻很短。
所以「短暫地待過兩年半」這句話是他說的,我一點都不這麼認為。

「你知道我第一份工作是什麼嗎?」他拍著胸膛一臉驕傲的說。
「我知道,是公司大老闆的特助。」我說。
「那你知道我幾歲開始做那份工作嗎?」
「我知道,十六歲。」
「那你知道那份工作我做了多久嗎?」
「我知道,你做了九年。」
「整整九年的時間我才真的把特助這件工作學到透徹你知道嗎?」
「知道。」
「所以每一件工作都有非常專業的部份,這是需要時間去慢慢體會與了解的,知道嗎?」
「知道。」
「所以你在送貨界才短短的時間,這一點都不長,明白嗎?」
「是,我明白。」

佑哥是我的「帕呢」,這兩個字是他說的,來,跟我唸一遍,「帕呢」。

帕呢其實就是Partner,伙伴的意思,不過佑哥很顯然地完全不知道,因為他說帕呢就是兄弟的意思,就是感情很好的兩個人,這樣。

我嘗試過跟他解釋帕呢是伙伴,不是兄弟。
但是他說伙伴當久了就是兄弟了,一邊說還一邊挑眉,我聽完覺得怪怪的,但好像又沒辦法反駁什麼。

佑哥似乎總有他的一套道理,又或者該說是歪理。
他結婚好多年了,有兩個可愛的女兒,不過他太太嫌他腦筋不好又賺錢慢,兩個人協議離婚,女兒一人一個。三歲的跟媽媽,五歲的跟佑哥。

他講話帶點嚴重的台灣國語,對英文有很大的興趣,但是又學不好。
他有一天問我說:「哇銬是一句英文對不對?」
我說不是啊,就是一句很口語化的小髒話。他聽了有點吃驚,「那是髒話?」我歪著頭想了一下,「呃……也不是很髒啦。」我說。

「小髒?」
「比小髒再小一點吧……。」
「小小髒?」
「這………它有多髒很重要嗎?」
「當然很重要!」
「為什麼?」
「因為我女兒前一陣子問我什麼是哇銬,我說是一句英文,說別人很厲害的意思。」
「………這………」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結果昨天她的安親班老師送她回來的時候跟我說她最近整天都在哇銬哇銬,要我注意一下她的言行。」
「……那你應該快點跟她說你講錯了。」
「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耶,哈哈哈哈,」他大笑了起來,「昨天晚上我泡麵給她吃,她說她們安親班有一個同學唱歌很哇銬,哈哈哈哈!」

都四十歲的人了,大笑起來像個孩子。

我們常一起送貨,就連住的地方都只是隔壁巷子,他虛長了我幾歲但總是以一副老大哥的樣子在教我做人處事的道理,於是每當我跟他說:「佑哥,我覺得我應該要換工作了,一直送貨好像沒什麼前途。」

然後他就會說:「你知道我第一份工作是什麼嗎?」
然後我就會回答:「我知道,是公司大老闆的特助。」
然後他又會說:「那你知道我幾歲開始做那份工作嗎?」
然後我就會回答:「我知道,十六歲。」

接下來的對話就不需要再重覆了。
只是我曾經問過他,那位大老闆到底是什麼樣的大老闆?竟然讓一個國中剛畢業的毛頭小朋友去當他特助。

他說:「我家那個村子裡最有錢的一個大老闆,是開印刷廠幫人家印東西的。」
「喔?聽起來好厲害!」我說。
「那當然!」他很驕傲地揚起下巴。
「那印刷廠裡一共幾個人?」
「就我跟大老闆兩個人。」
「…………………果然是特助……」
「那當然!」他持續囂張著。

在台北那兩年半的時間裡,我試著喜歡這座城市,但履試不爽,是真的不爽,越試越失敗。

明明就三不五時在下雨,結果三不五時在限水,說水不夠用。
明明就是首都,路應該很平,結果路有夠爛而且三不五時在挖馬路。
一樣都是同一個品牌的手搖飲料店,開在台北就要比別縣市貴十塊。
一樣都是百貨公司停車位,在台北停一小時最貴要一百六十塊(半小時八十元)。

是的,你沒看錯,就是一百六十塊。
其他縣市一百六十塊可以停多久?停到你忘記車子停在哪裡那麼久。

當然我這麼說是誇張了點,但也點出了某些不合理的地方,對吧?
但佑哥說我這樣叫做自己找自己麻煩。

「你這樣只會讓自己活在痛苦中。」他說。
「我沒有很痛苦啊,我只是覺得這種狀況不合理而已。」我說。
「你這就叫標準的憤世嫉俗。」
「我這樣就憤世嫉俗喔?有那麼嚴重嗎?」
「憤世嫉俗的人都會活得很痛苦,你必須學會佛祖說的"放下,目空一切",人遇上任何事情都要心平氣和地面對,不管它有多麼地讓你不高興或是難過。」他說。

這時有個機車騎士在車縫中穿梭,經過我們的貨車時他的安全帽撞歪了我們的後照鏡。

「幹你媽的會不會騎車啊!給我回來說對不起!」他指著那個已經揚長而去的騎士說。
「………」

在台北那段時間,其實心裡有另一個期待,就是希望能遇到月玫。
不過月玫沒有遇到,卻遇到了月如,而且還三次。
月如跟月玫都是我的高中同學,不過我跟她們不同班。
請別因為她們的名字只差一個字就誤會她們是姐妹,其實她們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

第一次遇見她是在我公司樓下的全家便利商店,我認出她,卻沒叫住她,因為她一臉濃妝,比起以前瘦了、漂亮了許多,我擔心會認錯人。
第二次還是在同一家便利商店,她認出我,我傻笑,她說我變很多,我又傻笑,然後她說她趕時間,轉頭就往便利商店門口小跑步跑去,她的道別被自動門的鈴聲淹沒。
第三次依然在同一家便利商店,這時我才突然想問她「為什麼我總是在這裡遇到妳?」

『因為我公司在對面啊!』她說,指著馬路那邊的大樓。
「咦?這麼近?我公司在樓上耶!」我指著天花板說。
『你公司是幹嘛的?』
「物流啊,我是送貨的。妳呢?」
『律師事務所。』
「妳是律師?」我吃驚地問著。
『我只是總機。』她說。

我本來很想再問她為什麼總機要濃妝豔抹,但是問到一半話梗在喉頭,心裡念頭一轉,「……那………妳有跟月玫聯絡嗎?」我說。

『大學的時候還有,到了大四就變少了,畢業之後幾乎就斷了聯絡,如果不是在路上碰巧遇見她,我可能真的就跟她斷了聯繫了。』月如說。
「妳遇見她了?她好嗎?」我興奮地說。
『她很好啊!氣色好,而且變得好漂亮喔!』
「所以,妳有她的電話號碼?」
『有啊!你要嗎?』
「我………可以要嗎?」
『我問問她願不願意給你,然後再跟你說,好嗎?』月如說。
「好,」我點點頭,「妳把我電話記一下吧,0936………」我說。

記得高中的時候,第一次跟月玫一起翹了放學後的輔導課,兩個人騎著腳踏車到西子灣看夕陽。

當時她問我說:『欸!你會不會想離開高雄啊?』
我連想都沒想就回答:「想!超想!非常想!如果可以,我明天就想離開……喔不!今晚……喔不!現在!」

看,都這麼多年了,我還記得當時我是怎麼回答她的。
可見我有多想離開高雄,可見我有多不喜歡高雄,可見我們家附近那條臭到會讓人得憂鬱症的前鎮大水溝到底有多臭,可見那些打開家裡窗戶就能看見的工業區大煙囪到底讓我們吸了多少廢氣。

『為什麼這麼不喜歡高雄?』她接著問。
「就是不喜歡,而且我覺得一定要到外面去看看!」我說。
『是……嗎?』
「是啊!」我說。
『那你想去哪裡?』
「台北!我想去台北!那邊一定很好玩!不然花蓮也可以,風景一定很漂亮!」
『是……嗎?』
「是啊!其他地方一定都比高雄好!不管去哪裡都好,只要離開高雄!」我說。

然後月玫站了起來,快要下山的夕陽像站在海上捨不得離開一樣,那橙色的光把她的臉照得好亮,好亮。

『那如果……我這輩子都不想離開高雄,你會不會留下來?』
她說。
夕陽橙光從她的髮隙中穿過,刺痛我的眼睛。

「不會……吧。」我突然覺得心有點痛,像是要失去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一樣,「我也不知道……」我真糟糕,被她這麼一問,想離開高雄的念頭就不那麼堅定了。

『喔……』她點點頭,轉過身去側面對著海。
「那………妳,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問。
『你以為離開高雄就像我們現在翹課一樣嗎?說走就走?』
「有什麼不行?」我自以為這樣回答很帥。

她回頭看著我,因為背光,我看不清她的臉。

『你們男生,真的很幼稚。』
「最好是……」
『當然是!』妳伸出手指碰著我的額頭,『尤其是你!』妳說。
「我很成熟了!」
『你超級幼稚!』
「妳才幼稚又三八!」
『你幼稚低級又無聊!』………

月玫啊,妳知道嗎?
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天西子灣海風鹹鹹的味道,還有妳被汗水給濕透的白色制服裡透出的內衣顏色,還有旁邊烤香腸小販子的叫賣聲,還有那些中山大學的學生呼嘯而過的摩托車引擎聲,還有那顆很快就沉到海裡看不見的太陽,還有因為那天翹課回家後被爸爸發現挨揍的巴掌聲,還有妳臉上那一點一點我說很可愛的小雀斑,還有我們不停地在鬥嘴的幼稚。

還有我說我很成熟的但妳幼稚又三八的……
十七歲。
那年。
夏天。





* 幼稚,低級,又無聊,的那年,我們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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