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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流轉

時間洪流滾滾,
帶著世界上的任何一切飄流著,
就連地球也一樣,隨著洪流漸漸老去,

更何況是我們。

而在洪流裡生存,
人必須學會,並且習慣轉變,
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
轉變成適合那個階段的樣子,

這是必須、必然的。









再也不用過著每兩個禮拜上一次台北去找她的日子了。
再也不用。

一個你真的很愛的人突然從你生命裡消失,不管是用什麼方式,那種感覺真是難以形容的痛苦。

育佐說那像是大便在褲子裡面,而且還是軟便。你的表情其實是痛苦的,但當別人問起你怎麼了?你又必須裝作若無其事,因為你不想讓別人知道你大便在褲子裡。但是,當大便慢慢地從大腿流到小腿,然後滴到地板上的時候,大家就會發現,原來你是大便在褲子裡了。

「原來你是大便在褲子裡了就表示原來你是失戀了。」育佐說。
我說真的,這種比喻也只有他能想得出來。

隔年,夏天,某一個我呈現半失眠狀態的深夜裡,手裡的電視遙控器已經按到不知道要找哪一台節目來看,剛熄掉不久的菸,又點燃一根新的,我在想什麼?我也不知道,就只是睡不著。

然後,我接到伯安的電話,他很開心地在電話那頭大喊著「我要當爸爸了!」

伯安跟曉慧同居試婚了一年,這一年當中,他們確實是吃了不少苦頭,因為他們開始發現要兩個完全不同個性與生長環境不同的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而且還能和平理性兼相愛的相處,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他們同居試婚兩個月後就開始時常吵架,通常都是一些生活習慣不和的吵架。像是曉慧時常抱怨伯安的習慣不良,抽菸就算了,菸蒂菸灰總是亂丟,不管是廚房的流理台或是浴室的洗臉盆,時常都會看到一灘黑黑的菸灰在上面,講了好多次講不聽,罵也罵了,架也吵了,就是改不了到底卡掉菸灰的壞習慣,最後曉慧祭出重罰,她也不想罵了,也不想吵架了,她每看見一次菸灰,伯安就得交五佰塊當做旅行基金,而且不得異議。

這一罰下來,效果驚人,不只是金額嚇人,改掉壞習慣的效果更是顯著。

實施後第一個月,伯安一共繳了九千五百元,那是他四分之一的薪水。
第二個月,伯安還是繳了五千塊。
第三個月過了一半,伯安一塊錢也沒繳,他終於學會不再亂卡菸灰。

「那真是惡夢,我連作夢的時候都夢到過我卡菸灰在洗手台,結果曉慧要跟我離婚。」伯安說。

但是曉慧也不是完全沒有被伯安詬病的地方,伯安就說她很常買多餘的東西擺在家裡,如果是不會壞掉的東西那就算了,但是她時常買一堆會壞掉的食品,像是布丁、吐司、罐頭,或是幾天沒吃就會熟到爛掉的水果,家裡就兩個人,吃也吃不完,每次都要丟掉。

曉慧買東西的習慣其實不算OK,因為她真的不太「精準」。

家裡就她跟伯安兩個人,但是她的碗櫥裡有十一副碗筷,如果說常有朋友去拜訪一起吃飯那就算了,但是從頭到尾都只有我跟育佐,偶爾出現一兩個她自己的同學朋友或同事這樣。

「她常說先買起來放以備不時之需,但是她的不時之需真的很恐怖,」伯安說,「我家裡的垃圾袋大概可以用到民國一百一十年,我家裡的手電筒有六隻,抽取式衛生紙多到我必須把它拿去補習班當禮物送給學生,不然儲藏櫃放不下,丟掉又可惜,更不要說我家的電池了,我的媽呀整個抽屜都是!還好她不是那種會去買名牌精品的女人,不然就算我是王永慶都可能會倒閉。」

後來他們的解決方法是每次去大賣場買東西,錢必須放在伯安身上,曉慧身上不可以有任何一毛錢。曉慧要買的東西,必須經過伯安同意才行。

而伯安大喊自己要當爸爸的那天晚上,他跟補習班的其他老師一起去聚餐,回家時看曉慧的表情就覺得怪怪的,以為她在生氣,但是一問之下又沒有。

「結果我在浴室裡面看見七根驗孕棒非常整齊地排在那裡,跟我們當兵的時候在排隊一樣。而且不是兩根三根,是七根!七根耶!每一根都是兩條線!」伯安事後告訴我們,聽他的形容,我能想像那到底有多壯觀。

曉慧當時還很溫柔地對伯安說『對不起,我知道買東西不能買太多,但是我真的很怕不準,所以才買了七根。』

曉慧的懷孕,讓伯安的生命立刻成長到另一個階級,他已經不能再是那個吊兒郎當的人了,而必須是一個肩負家庭生存使命的真正的男人。

不過,最讓他感到困擾的,不是讓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而是當兩個人的婚姻決定在即,她卻從來沒見過他已經八年沒有任何聯絡的魏爸爸。

那時,伯安煩惱著該怎麼回去面對爸爸,我心裡想著的是八年過去了,好快呀,伯安離家那年,我們才只是剛剛高中畢業的十八歲小伙子,怎麼突然間大學也唸完了,兵也當完了,算一算年歲,怎麼已經二十六了呢?

「閃避了八年,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我說。
「魏伯伯應該會很想看見曉慧肚子裡的小伯安。」育佐說。

我們本來想陪他一起回去的,但是他想了一夜之後,決定自己帶著曉慧回家。我跟育佐其實都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心裡一定認為,他自己離家的裂痕,他必須自己去解決,多少朋友兄弟去陪都一樣。

不管曉慧這些年對他造成了多少感化,我們都知道,他靈魂深處裡還是那一個理直氣狀脾氣死硬的魏伯安。彷彿我們又看見那個當年在撞球間裡直接跟流氓對嗆的小男生。

只是他已經長大了。

過了一陣子,伯安把我跟育佐請到他家去吃飯,而且還叮囑我們,千萬不要跑錯地方,我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說了一個地址,那個地址嚇了我跟育佐一跳,因為那是他「本來」的家。

多年不見的魏伯伯,臉上皺紋變多了。
我們十五歲那年在醫院裡看見的他生氣的樣子,如今在他臉上找不到任何痕跡。

如果你今天才認識他,而我們告訴你他當年有多兇悍,他的勢力強到叫流氓到我們家裡道歉送錢兼送禮和解,你一定不會相信的。因為眼前這個不時掛著笑容又鬢髮半白的伯伯,是沒辦法讓你聯想到「兇悍」兩字的。

伯安的小媽所生的兩個孩子,一個唸高一,一個唸高三,他們很多年沒看見這個「哥哥」,很陌生,卻也很有禮貌。

而他跟小媽之間的關係,在表面上我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只是當那天吃飯時他替小媽舀了一碗湯,而小媽點頭微笑表示感謝,我想那就是完美的第一步了。

對於快要當爺爺的魏伯伯來說,大兒子回家了,又要有孫子可以抱,我想那天他是全天下最開心的人。他拿出了一瓶二十五年的約翰走路,對著我們說「我是開酒店的,什麼沒有,酒最多,今天我們一人一瓶,喝完才能走。」

我們三個加起來喝了一瓶,已經有點暈頭轉向了。魏伯伯自己喝了一瓶,卻一點事都沒有。只能說平時有喝有差,跟開酒店的老闆喝酒是一件找死的行為。

後來我們問伯安,他回家那天,魏伯伯說了什麼?
他只是笑一笑,然後眼眶有點氾淚地說:

「他笑著跟我說:『大概是我長得太醜,脾氣又太兇了,你跟你媽媽,才會搶著離開我。』」







* 人都會長大的,差別只在長得快跟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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